一旁的石碑上刻着两行字:“一入登云路,生死两不顾。”
白玉京从来没有过还未开始一件事前就要放弃的想法,但现在有了,面对这条高耸入云的山路,他心中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瘦马静静站在他身后,像一个沉默无言的朋友。
白玉京忽然转过身,将背上的包袱系在鞍边,里面装着价值连城的珠宝翡翠,但这些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拍拍瘦马的背,道:“马兄马兄……”
他想说什么,却又停下来。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良久良久,他才猛然转身道:“你走吧!我去了!”
像是对一个朋友的诀别,瘦马长嘶,但白玉京已跃上石阶,将它抛在身后。
大雨漫起了水雾,一片灰蒙蒙,再也分不清这登云梯上是人还是树。
瘦马昂首看了许久,终于失去白玉京的踪影,它才缓缓离开。
若它能说话,它一定会问:“为何不等晴天再来?”
它一定还会问:“为何一定要走这条路?”
这些问题白玉京也问过自己。而且他也知道,晴天雨天,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是——他一定要亲自走过这条路才会罢休,才会放过自己。
只有走过这条路,他才能拜入九华山,他才有可能登上剑道巅峰,才有可能能复仇。
即使最后会失败,甚至会死亡。
复仇的火焰在白玉京心中熊熊燃烧,燃烧他的血肉,燃烧他的灵魂,逼迫他一步一步向上爬。
脚底被雨水打湿的石阶又滑又高,雨势越来越大,所有的压力都向他涌去。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他只知道麻木而机械的抬脚,只知道灵压越来越大,大到快直不起腰。
忽然白玉京脚底一滑,狠狠摔在阶梯上,他清清楚楚听到骨头敲在石头上的声音,感受到撞击的剧痛,然后一阵无力,整个身子向下滑去,直到白玉京伸手扣住一处凹槽。
被雨水浸湿的石阶坚硬而锋利,将他膝盖手臂划破,血丝渗入雨水,腥红而刺眼。
白玉京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倦意和酸痛感一阵一阵涌上来。
他开始爬。
用两条腿,两只手爬。
雷声滚滚,乌云里银蛇狂舞。倘若苍天有眼,它真该可怜这个人。
可是有时苍天无眼。
白玉京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停下。他的目光犹紧紧盯着上方那没有尽头的石梯,似乎想要将它燃烧殆尽。直到雨水迷蒙他的视线,直到他再也抓不住,身体如同破布麻袋滑落,整个人翻滚而下。
瘦马疾步而行,到后来干脆飞奔起来。
它沿着林间小路一路疾驰,不知要往哪里去。直到它看见一间茶铺,一间开在林间岔路口的茶铺,和一个正在门口望着大雨叹气的妇人。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却令她的风韵更浓。时光流过,年华虽已老去,却沉淀下更可贵的东西。她虽穿着粗布衣裳,腰间围着围裙,但她站在那里却像一位高贵的夫人等待身份显赫的丈夫回家。
这一切都与荒凉的林间不符,却又不突兀。
她的风姿无论在哪里都是令人折服的。
四娘的茶铺已开了五年,五年来经历的事情已经很多,有的伤心难过有的幸福恬淡。她见过的怪事也很多,但像一匹瘦马直勾勾的盯着她向她奔来,这样的事她还是第一次见。
四娘却不感觉害怕,反而伸手朝那瘦马摇了摇,道:“快过来呀!这里有避雨的地方。”
瘦马过来了,但它却没有躲到屋檐下。它扭头堪堪能够到那包袱,用力将包袱扯下放在四娘面前。
四娘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珠宝,她的心跳几乎快要停止。
她四下看过无人后赶紧将袋口束紧,将包袱收到床底。门外瘦马焦急的走来走去,马蹄落在泥水里“啪啪”作响,她一出来马首已伸过来咬住她袖子,似乎想将她带到哪里去。
四娘知道有些动物已通灵,它们的举动通常都有深刻的寓意,便轻声问道:“你要我跟你走?”
瘦马点头,屈膝跪下,眼中满是祈求之色。
四娘咬了咬牙,跨坐上去,连蓑衣都没来得及披上。
瘦马飞驰,她没想到一匹这么瘦的马能跑的这么快,雨点打在她脸上一片火辣,只能支起一只手勉强遮住眼帘。树林飞速倒退,她才发现这条路是通往九华山的路。
她忽然大喊:“你快停下!不能去九华山!”
但瘦马恍若未闻,跑的更快,四娘只能埋下头双手紧紧抱住马颈,生怕被颠下马去。
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跟着来。
但女人的好奇心一旦发作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行。
待瘦马慢下来,止住脚步时她已来到登云梯前。陡峭的山路散发着沧桑古朴的气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已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肌肤上,发丝凌乱,先前的端庄贤淑的风采大减,她目光落在登云梯前,那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瘦马疾步向他走去,甚至忘了将四娘放下。
等瘦马停在那人身旁四娘一跃而下,看见地上泥水里的人不禁轻呼出声。
白玉京已经不成人样,一张脸摔的血肉模糊,周身衣裳磕磕碰碰,四处都是伤口。
瘦马不住哀鸣,像是在祈求四娘救他一命。
四娘跺脚道:“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她责怪归责怪,手上却没停,弯腰将白玉京抱起,身形朝来时的路飞去。
想不到一个乡野村妇,茶馆厨娘竟有一身不俗的修为。
也幸好是个女人,女人天生母性,总是比较心软善良。
四娘不知道怀里这人是什么身份,但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在她懂些医术,好在白玉京伤的并不重,都是些皮外伤。一番简单的清洗包扎过后,总算可以松口气。
四娘望着床上的白玉京,心中实在是奇怪,一个年轻人好好的为什么会摔成这个样子?莫非是从登云梯上摔下来的?她实在不敢想象,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有命在。
一想到登云梯,她就不能不想到九华山,一想到九华山,她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门外的瘦马站在雨棚下,望着不远处的水塘出神,四娘忽然发现这一人一马实在有些诡异。真不知自己一时心软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
天放晴,风清爽。
四娘的茶铺一如往常的开张。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所以四娘的生意时常是冷清的。
与平时不一样的是角落里多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人。
他既不说话,也不闹事,只是呆呆的望着北方,一看就是半天。
四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人们常说叹气容易使女人变老,但她想忍住都不行。
白玉京醒过来已经三天了,四娘唯一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那时她刚端了一碗葱油面进去,白玉京捧在手里,看着碗里的面嚎啕大哭。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个本该朝气蓬勃的少年,却对着一碗葱油面大哭,哭得又那么伤心,连她都几乎要落泪。
白玉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也许是他知道,却不愿承认罢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终于将他内心的脆弱暴露出来。
这一路走来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帮助,他才能站在登云梯下,但他失败了。
他本该在天上,该是一个御剑乘风,高来高去的修仙人。
但命运的轨迹已偏离。
他只能做一个等死的凡人。
白玉京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股黑气,手边的茶杯握久了竟蒙上一层白霜。他感觉到体内鬼气的活跃,似乎在向他宣告死期的到来。
一个人对自己的死亡总是比较敏感。
今天,心中的预感更强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