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萍会回来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不语。
贤希打马跟上父亲，与他并排骑行一阵后，开口问道：“父亲有心事。”
父亲没有答话。
“父亲送我去柯大哥那里，不光是为了学法术吧？”贤希接着说道。
父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答到：“对。”
“那是为何？”
“你觉得呢？”陈老爷反问道。
贤希思忖片刻，坦言道：“今日头一回认识柯大哥，我觉得他更像个武艺高强的豪杰，而不像江湖术士。而他手底下的这个青萍会，以前虽略有耳闻，但可以肯定并不是一个研究法术的团体，更像是一个行会或者帮派。父亲让我拜柯大哥为师，按他们的规矩，就等于加入青萍会。如若只是为了学一点法术，只需找一个游方术士即可，完全不用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所以，为何一定要让儿子加入青萍会，想听听父亲的理由。”
“理由嘛，有这么几个。”父亲一边拉着马缰绳，一便慢慢地说道，“首先是看你真心想学，为父便找一个真正够专业的，不是什么游方郎中，更不是什么的江湖骗子。你别看柯大哥一副武夫派头，当年他可是在两军阵前施过法的，有硬碰硬的本事。其次呢，昨天霍先生的样子你也看见了，虽然他保证不去告密，但说实话我不信他。让你加入青萍会，也是多一层保护。如果哪天真的因为那本古书东窗事发，你也好有个照应。官府就算敢来咱们陈家公馆抓人，也得看看柯大哥的脸色。青萍会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帮派，会众有数十万计，虽然表面上是江湖中穷苦人的互助行会，但暗中却组织严密，无处不在，一旦有事，能一呼百应。”
“青萍会果然不简单。”贤希不由得感叹道。
“是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义福昌最近正虎视眈眈。上一个盐引的官司已经输掉了，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如果想要反败为胜，还要借助青萍会的力量……”陈老爷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拉住马缰绳，让马停在路中间。
贤希也跟着停下马，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的街道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群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的另一边，是一座客栈。远远望去，无数的男女老少正在客栈门口吵闹推搡，似乎在争抢什么东西。
贤希问身旁的一位路人：“前面出了什么事？”
“说是前面的相宜客栈里，住了一位天尊派下来的大师，在发包治百病的药丸呢。”路人回答。
“哼，这样的大师，隔几年就见一次。无非是一群江湖骗子，打着神仙旗号坑蒙拐骗罢了。”陈老爷冷笑着说。
“哎呦，您可不知道，就昨天，有好多人亲眼见他把一个发羊癫疯的孩子救过来了。那孩子就吃了他一粒药，立马恢复神智。”路人又说，“还有说他虽是个盲人，但算什么都准，谁家上月出了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陈老爷越听越不以为然，突然，他提高了嗓门说道：“他若真能包治百病，为何不治好自己的眼睛？”
这一喊可不得了，前面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父子俩。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现在只剩一片尴尬的安静。
贤希被这场面震住了，他像对面的客栈门口望去，发现那里的人群中心，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那个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师，衣着破旧，头发蓬乱，双眼处有吓人的疤痕。而他身旁的少年，一身短衣劳工打扮，中等身材，面容忠厚，眼神清澈，看上去倒不像是江湖骗子。
贤希发现那个少年正呆呆地盯着他，好像这街上就没别人了似的。不知为何，他觉得少年的眼神很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哪里见过。还来不及细想，贤希只听见耳朵“嗡”的一声，脑门一热，仿佛一股血冲到了额头上。
天地似乎旋转了起来。
贤希抓紧了缰绳，稍稍定了定神，眩晕感很快消失了。
他喘了口气，回头对父亲说：“前面人太多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散。不如咱们绕道回家吧。”
陈老爷点点头，父子二人便打马离开了。
身后远远传来混乱的谩骂，估计是回过味来的信众在维护他们的大师。
“刚才的头晕差点害我从马上摔下来，以后真的不能熬夜看小说了。”贤希一边骑着马，一边这样想着。
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陈老爷进门便对老卢说：“跟文妈说一声，今天我去仪青那里吃午饭。”
“好的，那我再跟厨房打个招呼，让他们给四太太那边多加几个菜。老爷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管家老卢应道。
“都行。”
贤希有些意外。按陈家公馆的规矩，平时各房吃饭都是各吃各的：父亲一般单独用膳，最近总是让厨房把饭送去书房。而各位太太带着自己的子女在各自小院的堂屋里用膳。只有逢年过节，父亲才会和一大家子人——四房太太加上十二个子女——一起在宴会厅里吃上一顿。
贤希于是随着父亲往母亲的院子走去。忽然拦路窜出来一个人影，原来是九弟贤烈。
“怎么样？怎么样？”贤烈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扑了上来，抓住哥哥的袖子，扬着眉毛，不停地挤眼睛，做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贤希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低声在九弟耳边说:“见过师傅了，说是这月二十八号正式拜师。”
“好欸！”贤烈高兴得直跺脚，使劲抑制着兴奋小声说，“你学完了一定要回来教我。”
“嗯！一定！”贤希用力点点头，拉着弟弟说，“走吧，该吃午饭了。爸爸今天和我们一起吃。”
堂屋里的大方桌上摆满了饭菜。父亲落座后，对母亲说：“今天带贤希见过柯大哥了。柯大哥很喜欢他，说月底二十八号，正好开山堂大会，到时候贤希就可以正式拜师了。”
母亲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贤希，说：“六儿，你想好了？这条路可没那么容易走啊。”
“妈，你放心，我不会半途而废的。”贤希答道。
“还有，霍先生从明天起便不再来给贤烈上课了。”父亲又说，“我已经跟魏师爷说好，让他帮忙举荐霍先生去州立学堂做学监。这也是霍先生以前一直盼望的。”
这话贤希听在耳里，心里明白，父亲定是拿学监的职位来交换霍先生对禁书的事情守口如瓶。他一时也说不清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只觉得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心中十分懊悔。
母亲似乎看透了贤希的心思，开口说：“六儿，书的事情妈都知道了。不要想太多，祸福自有定数，而且这未必就是坏事。或者说，也许你本来就是要走这条路的呢。”
父亲听到这里，眼睛一亮，笑着对母亲说：“哦？仪青，最近你对预言，越来越有兴趣了？真是少见啊……”
“老爷笑话了，闲聊而已。”母亲淡淡一笑，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柯大哥最近还好吧？”
“嗯，精神头还不错。”父亲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好快啊，自从他带你来到浣州，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们浣州三杰，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年岁。而现在，一个个的，都老咯……”
“不过……”父亲突然温柔地盯着母亲，“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的年轻。”
“爸爸，浣州三杰是什么啊？”一直埋头吃饭的贤烈忽然插嘴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贤希抢着回答，“当年爸爸和魏师爷、柯大叔是结拜兄弟，一起在浣州干过很多行侠仗义的事情，人称浣州三杰。贪官恶霸莫不闻之胆寒，百姓莫不拍手称快。”
“行了吧，你不也是现学现卖？”父亲放下碗筷哈哈大笑，拍了一下贤希的头，“这不都是今天上午在柯大叔那里聊天，你才知道的？还没捂热乎呢，就拿出来教人了。”
“可是，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白。”贤希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行侠仗义，须得有过人的本事。柯大叔不用说，武艺过人，也会法术，想必是三杰里专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角色。魏师爷呢，头脑过人，想必是三杰里出谋划策的军师。那父亲您靠的是什么过人之处呢？也是法术吗？”
贤希实在想象不出来父亲拳打恶霸，脚踢盗匪的样子，更不要说画符作法的术士模样了。
父亲面不改色，淡然答道：“钱。”
“钱？”
“他俩的拳头和脑子都搞不定的时候，最后都靠我出钱摆平。谁叫我们家钱多呢？”
贤希突然觉得父亲说得好有道理，一时间竟然无话可接。
倒是母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跟着，孩子们也都“咯咯咯”地笑开了。父亲看这景象，终于也憋不住了。一家人的欢笑声一直传到了庭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