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柯大叔之后的第二日,陈贤希独自骑马去了趟盐井场。
盐井场上还是一片繁忙景象。今天正值每月二十五日交割结算的日子。好多货要赶在正午前运到客户手里。一辆又一辆大车,载着满满的食盐,源源不断地向码头和大市场驶去。
贤希在账房里找到了五哥贤晔。五哥和他素来很要好。虽然两人不是同母所生,但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年龄相差不大,就算性格大相径庭,但就是从小能玩到一起,有什么心里话也会互相说说。
见到贤希进屋,五哥从一叠厚厚的账本上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呀,老六,你怎么来了?”
“嗯,闲得无聊就过来转转。大哥不在吗?”贤希说。
“他去码头货栈那边办交割去了。”五哥答道,“今天是月底交货结账的日子。”
“哦,最近最大的那口井还好吧?”贤希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说定澜井啊?还真有点问题。”五哥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嗯,爸不是让我多学学生意么?”贤希想了想要不要说出自己真正担心的。
“你学生意?得了吧。”五哥眼里闪出机警的光芒,“你少骗我了,你我还不知道?你能对生意有兴趣,就跟大哥会跑去当江湖术士一样不可能。”
“啊……去青萍会拜师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贤希觉得有点难为情。
“嗨,陈家公馆说大也不大,连主人带仆役,总共就这么几十号人,什么消息不是当天传遍啊?”五哥笑了笑。
“嗯……”贤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骗自己了,“其实,我几天前的晚上,梦见定澜井炸开了,所以就想来看看……”
“哎呦,我的好弟弟,你怎么不梦点好的呀?”五哥一听,连忙截断他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就特别乌鸦嘴。每次你说你梦见我被爸爸打,我就肯定会被打。”
“可这终究只是个梦啊。”贤希脸上有些不安,“你刚才说还真有点问题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倒没有炸开了那么严重啦。”五哥停止了痛苦的回忆,“我最近在整理账本上的数据时,发现从上个月开始,定澜井的产量一直在下降。”
五哥说着递过来一本账册,接着说:“你应该也知道,定澜井是全浣州最深最古老的一口盐井,足有三百丈深。我们现在甚至都不知道上古时候,这样深的井是怎么打出来的。往年这口井每天能产盐一千六百斤,占咱们陈家所有盐井产量的十分之一。但从年初开始,定澜井的产量逐日下降。直到昨天,日产量只有不到九百斤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贤希问。
“陈家这片盐井所产的,都是来源于地下河穿过盐矿层时所溶解于水中的盐。在地下河水充沛的年份里,甚至都不需要人工汲取,地下盐水会自己从井口喷涌出来。而现在,定澜井的产量越来越少,说明盐井所连接的地下水层正在枯竭。”五哥解释道。
“那其他盐井呢?”
五哥在摊满了账本的桌上翻找了一阵,又递过来一本账册,说:“我又翻了翻其他盐井的记录,虽然也有少许下降,但是并没有定澜井这么明显。不过情况不容乐观,定澜井最深,产量最大,连接的很可能是地下河最深的主脉。而其他较浅的地下水层还能依靠地面的河水、雨水下渗补水,所以枯竭的速度会慢一些。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其他较浅的盐井产量下降得没有那么明显。”
“那么,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产盐量是不是就不能维持了?”贤希又问。
“是的,除非采盐的时候向井里灌水。这样做能有多大效果且不说,光这采盐的成本又不知道会增加多少了。”五哥的双眉纠结在了一起。
两兄弟都没有再说话,屋里一时间安静得让人害怕了。
“砰!”账房门忽然被撞开了。
两人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盐工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五少爷!出事了!定澜井出事了!”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陈贤晔僵在了椅子上,然后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六弟一眼。
等两兄弟赶到井旁时,已经有几十个盐工围在那里了。
高大的井架像一座木塔耸立在山洼正中。井架下有一组巨大的绞盘,正由五十头牛拉动着,用来像水车一样时刻不停地往上汲取盐水。
工头看见两兄弟来了,忙将他们引到储水槽前,用手一指,说:“少爷,请看。”
储水槽里原本应是透明的盐水,此时却呈现出一片吓人的深红色,好像装了满槽的血水。
“这……这是什么情况?”连一向镇定的五哥也少见的慌了神。
牛拉着绞盘没有停止转动,深红的盐水还在不断地从井中拉上来的竹筒里倒入储水槽。
“半个时辰之前,定澜井突然不出盐水了。拉上来几十个竹筒都是空的。一滴盐水也没有。”工头说道,“本以为是吊索坏了,正想停下检查,却发现又提上来水了。没想到,等倒出来一看,却是这种颜色……”
四周站着的几十个盐工都没有说话。井架旁死一般沉静,只有绞盘和绳索的吱嘎声,伴着牛的喘息声。
贤希又想起了那个梦。他开始隐隐地担心起来。
“龙脉被打穿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贤希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人群里的一个老盐工。
“这位老伯,此话怎讲?”五哥忙问道。
老盐工上前几步,看看大家,说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定澜井下面连着一条地下河,地下河东面直通汤谷海,西边连着玄泽。海里的龙王能顺着这条地下河一直游到最西边的苍幕山脉。所以这条地下河也叫龙王渠。龙王渠的主河道,就是龙脉。龙脉被打穿,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情。但一旦打穿,就是要出大事啊……”
五哥低声提醒道:“老爷子,您可小心,讲这些话要是被官府听见了,是要拉去打板子的。”
老盐工看了看贤晔,继续说:“咱们盐场上的兄弟都是实诚人,不会有贪这点赏去报官的。就算官府听见了,瞧我这把岁数,他们也不敢真下板子,真要打出条人命来也麻烦。所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一个老头说点胡话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也没什么人信这些老掉牙的传说了。”
老盐工说完,摇摇头,便转身干活去了。
剩下一群年轻后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再讨论这神神鬼鬼的事情,怕真会被抓去衙门打板子。
五哥想了想,吩咐工头说:“绞盘还是先停下,不然这红盐水会把之前采出来的的清盐水污染了。等到下午再看看吧。现在赶紧派人把这事告诉陈老爷和大少爷。”
工头点了点头,便赶紧忙活去了。
五哥回头看看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贤希,苦笑了一下,缓缓对他说:“我觉得你的梦,可能又要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