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码头大道已经苏醒了。
船工和纤夫们坐在街边早早便已开张的小吃摊前,匆匆吃完早餐,便赶去码头上一手一脚地挣这一天的吃食。
船上、码头上的活路都是辛苦的体力活,不吃点油水就没有力气。但肉和油又从来都是那么贵。新鲜的五花肉,一斤便要一百二十文,牛羊肉更贵。大多数靠下苦力过活的穷人,累死累活干上一天,也不过才得三五十文工钱。为了让饭食沾点油腥又还便宜,码头路上的小餐馆都是用牲畜的下水内脏熬炼油脂,然后用猪大肠、牛肚之类的做成各类菜肴,也算是有荤菜了。
地上还留着昨晚的雨水,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大车驶过,溅起阵阵水花。
七八个年轻人,来到一个面摊前,一人要了一碗杂碎面,埋头吃完,便起身互道珍重,各自散去了。
面摊前,只剩下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还坐在那里。
长梅看着眼前木头木脑的少年。他正用筷子从碗里捞出最后一块肥肠,正要送进嘴里,抬眼看见坐对面的姑娘正看着他,便把夹着肥肠的筷子伸过来,问:“你吃饱了吗?够不够?”
长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闹也闹够了,现在总该回去了吧。”
仁得收回筷子,一口吃掉了最后的肥肠,边嚼着边摇头。
“那你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吗?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你的消息。”长梅又问。
“你回去说呗。你不回去也行,我刚才已经跟兄弟们说过了,他们以后谁要是拉纤经过月田,会托人带话给我妈,告诉她我很好。”仁得说。
长梅没有办法,不过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对面的傻小子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地把面汤喝干了。
“接下去我们怎么办?昨天抓人的时候,那个穿白袍的和巡丁都见过我们,万一再碰上被他们认了出来,咱们怕不是要被抓去。”长梅问。
“今天巡丁们肯定会来下城这片找水剩叔,咱们也不能老在这片晃了,换个地方吧。”仁得放下碗,抹抹嘴说。
“去哪儿?”
“上城。”
“啊?官府衙门不都在那边吗?”
“这叫灯下黑。”仁得挤了挤眼睛。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上城区的知州衙门外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比平时更加热闹。人们在衙门口围了个半圆,看着一群衙役正在门前忙着立起一副高高的木架。
“他们在干什么?”仁得拉住了长梅。两人便混入人群里,想看个究竟。
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几个青衫小吏,小心翼翼地抬出来一张椅子。椅子上瘫坐着一个人。只见那人身穿白袍,面孔朝天,使得面孔看不真切,只见一只醒目的鹰钩鼻子。
长梅不由得抓紧了仁得,低声说道:“是昨天那个穿白袍的人!快走!”
“没事,”仁得拉住她,“别动。咱们在人堆里,他发现不了。突然挤着出去反而更显眼。”
“这就是你说的灯下黑?我看是大飞蛾子往灯里送!”长梅小声埋怨道。
仁得没有答话,只是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只见那椅子上半躺着的人,抬起手说:“扶我起来。”
几个小吏便赶忙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其中一人挥着手招呼道:“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圣师有话要讲!”
“昨日,浣州城中有人妖言惑众。”白袍人病怏怏地说着,声音还是那么的阴沉和咬牙切齿,“幸而承天司明察秋毫,将此人及时捉拿。而此恶徒不但拒捕,还殴打我承天圣师!且不光殴打圣师,还在被羁押后连夜潜逃!”
白袍人越说越激动,竟咳出一口血来。身边的小吏吓得慌了手脚,忙扯着袖子去擦。
歇息了片刻后,白袍人一把扒开他们,又提了一口气,大声说:“幸而天尊有眼!这亡命之徒在今天凌晨,被我天尊弟子拦下,因再次拒捕,被就地正法!”
说完,他一指旁边的木架。
众人看去,只见几个衙役正手忙脚乱地拉一根绳索。绳索穿过木架,另一头绑着一具尸体,正晃荡着被吊到木架顶端。
那死去的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手脚上满是粗糙的老茧,原本总是佝偻的脊背,反倒因为被吊挂着,而拉直了一点。
“水剩叔……”仁得喃喃地说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似乎都远在天边。他只感觉到长梅在用力地抓着他的胳膊,力气大到指甲都陷进肉里了。但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仁得觉得一阵寒意从脚趾一直爬到了头顶。水剩叔每在那绳索上摇晃一下,便好像有一只重锤落到仁得的太阳穴上。
他耳边又回响起水剩叔说过的那些话:
“省省力气,不用真使劲,我帮你把纤绳抻直了就行。”
“看你这么小年纪就下河拉纤,唉,造孽!”
“靠自己的劳力挣钱,脚下才踩得稳。”
“这趟船,走得太邪性了……”
“龙王大爷莫来收哦——”
“龙王都不收他!”
他感到愤怒。
还有恨意。
仁得咬紧牙关,他想大叫,却又不敢。愤怒和恨意好像激流一般在胸膛里乱撞。他在心里大喊着。喊声穿过万古长夜,宇宙洪荒。
胸前好像被锋利的爪子撕开了一条口子,所有这些感觉似乎都要从中喷涌而出。
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粘滞起来,一股无以名状的涌流不知从何而起,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潮,在少年周身沉浮。
天边传来一阵滚雷。
太阳被一阵黑云隐去。
围观的人群都惊恐地抬头看天。
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路人纷纷四散躲藏。
空气中一股无人可见的力量,伴随着摄人心魄的雄浑吼叫声,如浪涌般冲向官府大门。
“轰!”
周围的人只觉得天摇地动,高大的知州衙门正门瞬间炸裂开来,砖石梁木向院内四散飞去。
街市上一时间人声大乱,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
再看衙门那边,整个大门已经不见了,院墙之间只剩一个巨大的豁口。
刚刚站在门口的几个青衫小吏和皂衣衙役,都被震倒在地。
一个小吏挣扎着爬起来,四下张望,忽然惊惶地喊起来:“圣师呢?圣师不见了!”
另一个小吏指着天上喊:“不好了!圣师飞了!”
众人向上望去,只见衙门正殿房顶上挂着一人。原来是那白袍圣师被震飞,直砸到房顶,往下滚落时,身上的白袍正好钩住了飞檐一角,现在正像吊死鬼一样荡悠着。
“快!快找梯子,把圣师放下来。”小吏们连滚带爬地往院里去了。
转眼间,街市上已变得空空荡荡。衙役也好,路人也好,都被这突然而来的祸事吓得四下奔逃。
知州衙门前狼藉一片,只剩下仁得和长梅两人还站在那里。仁得缓缓走向水剩叔所在的地方。刚才的那一股力量,连带着把木架也冲散了。水剩叔的尸身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
忽然,天边飞来一大群乌鸦,遮天蔽日地将知州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像用一块巨大的黑布盖在了官府上方。里面的官吏被吓得紧闭门窗,一个敢露头的都没有。
这些异象仁得似乎都没有看见,他走到水剩叔跟前,蹲下身子,默默地解开绳索。长梅见了也过来帮忙,两个孩子吃力地想把水剩叔的尸身拖走。
“我来吧。”随着这句话,一只大手放在仁得肩上。他回头一看,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一只眼睛的眼神有点怪。
还未等仁得答话,男人便一把扛起尸身,站起来走了。仁得和长梅赶紧跟上去,随他迅速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在巷子里拐了几个弯以后,男人在一座院子跟前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后面,除了两个孩子,没有其他人跟踪。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有人出来接过了尸身。他一脚跨进门槛,回头又对身后的两个孩子说了声:“进来吧。”
三个人都进去后,院门悄然关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鸦群像纸片燃烧后的灰烬一般飘散消失了。天空也渐渐重新放晴了。
惊魂未定的人们,过了很久,都不敢把头从门窗里伸出来。
只有知州衙门对面的一座茶楼上,几个人一直站在窗前,默默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