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下城区的慈济院,其实说起来,和陈家还很有些渊源。
浣州陈家,本是昆塘望族陈氏的一支落魄的旁系后裔,数百年前便沿着青牛河向上游迁徙。到了陈贤希的爷爷陈熙绪这一辈,终于出了一个进士。陈熙绪通过科举考试踏上仕途,出人头地,最终官至上江节度使,统辖一方军政大权。
告老还乡后,陈熙绪在浣州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捐资兴建了各类学堂、医馆。因此数十年来,陈家在浣州深得民心。
陈熙绪的儿子、陈贤希的父亲陈文傅,因为三代单传而天性骄纵,年轻时做过很多荒诞不经的事情,被称为“陈疯子”。但依靠父亲当年所积德行的荫蔽,以及自己年轻时行侠仗义所积累的口碑,陈文傅老爷仍是一位受各方敬重的大人物。所以说前段时间他白日里提灯大闹知州衙门,官府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多年以前,慈济院由浣州各路富商豪绅共同发起设立,专门接济流离失所的贫民、无家可归的弃儿、无人赡养的老人等等。陈熙绪老爷当年便认捐了善款的大头。
不过这些,贤希都没有跟仁得和长梅他们提起过。虽然他是一个爱显摆的人,不过他所热衷于显摆的,仅限于自己的才华。而对于家中财富,他并没有认为是一项可以用来炫耀的长处。反倒是作为青萍会的一员,他仍然感觉到自己出生于富贵显赫的人家,是一件不太好意思提起的事情。毕竟这里大多数的会众是平民阶层。
今天是贤希到慈济院做义工的第三天。
他在慈济院大门前拴好马,匆匆跨进门槛,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仔细整理了一下因为一路策马而弄乱的衣衫,便又快步进到院里了。
穿过天井后,他又放慢脚步,摆出一副不经意闲逛的样子,踱着步子走近诊疗室。
门里似乎传出来了昨天那个清如山泉的声音:“小朋友,不要乱动,一下下就好了。”
贤希刻意悠闲的步伐顿时乱了一拍,还有他的心跳也是。
但作为一个满腹诗书的翩翩公子,岂能如此失态。他瞬间整理好仪态,清了清嗓子,抬腿便要迈进……
“嗯?你怎么这么早?”贤希抬起一条腿,金鸡独立似的站在门口,两眼盯着门里的仁得。
“你不也是吗?”仁得略显尴尬,“昨晚不是说好巳时才集合吗?”
“我……我起得早,就想先过来等你们。”贤希脸微微一热。
“那……那我也是。”仁得说着抓了抓后脑勺,眼睛看向别处。
“呵。干农活的时候没见你起那么早过。”旁边突然冒出长梅的声音。
两个少年同时吓了一跳,齐声对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少女喊道:“走路出点声行不行?!”
“切,”长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在这里站半天了。你们眼瞎怪我咯?”
说话间,一个光着膀子的小男孩从诊疗室里窜出来,差点和挡在门口的贤希撞个满怀。
“哎——还差一针没扎呢!”门里传来医师的喊声。
“仁得,能不能麻烦你去把刚才那个孩子找回来?身上带着银针乱跑会很危险的……”随着急切的话语,一个高挑的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口。
“好的,我马上去!陶大夫别急。”仁得说完,便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了。两人错身而过时,仁得扬扬眉毛,留给贤希一个得意的眼神。
“你们这都已经认识上了?行啊小子!我看你也不是那么呆嘛。”贤希狠狠地咬着牙想道。
看着仁得在天井里左扑右跳地捕捉小孩的笨拙背影,靠在墙边的长梅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一种看烂泥扶不上墙的怨念眼神。突然间,她像捕杀老鼠的猫一样从墙边弹射出去,瞬间便到了天井对面,身后似乎留下一串残影。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正紧扣住自己手腕的大姐姐,似乎从她圆瞪的双眼里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杀气,然后缩着脖子乖乖就范了,光溜溜的脊背上插着一排细如发丝的银针,像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小豪猪。
仁得在旁边看见她的眼神,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长梅看也没看仁得一眼,拖着小男孩返身便走,经过诊疗室门口时,冷冷地对贤希甩了一句:“借过。”
贤希赶紧侧身一闪,什么话也不敢说,只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看着径直走过的长梅,有一种鸡看黄鼠狼的感觉。
“可算是有橘嫦的庇佑啊。”贤希心想,“快得跟黄鼠狼似的。”
他转头看看还傻楞在天井对面的仁得。两个少年同时摊了摊手,似乎在用肢体语言互相讨论道:“她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门口的这位小哥,你也是来看病的吗?”背后传来医师温柔的声音。
贤希转身的那一刹那,心跳又乱了一拍。
“请你再等一等,这个小孩做完针灸就好了。”还没等他答话,医师又赶紧对他说道。声音清亮得像初夏清晨屋檐下的风铃。
“啊,不是,我跟刚才那个傻小子一样,是来慈济院做义工的。”贤希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要解释一下。
“我……我叫陈贤希。”他想了想,又一边作揖一边补充道。
“幸会,我叫陶柳陌。”
“啊……幸会,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贤希说道。
“那就麻烦你,过来帮我按住这位小朋友。”陶大夫说着,微微一笑。
贤希赶紧上前,按着小男孩的肩,看着大夫把银针插进他的后脖子。
“姐姐,你身上好香啊。”小男孩趴在床上,歪着头说道。
陶柳陌笑了笑,没有答话。倒是贤希,脸都发红了。
是啊,难怪进屋就闻到一股幽雅淡然的香味。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希望趴在床上的是自己。
“陶大夫!我肩上的旧伤疤好像有点复发,是以前拉纤留下来的。你能帮我看看吗?”门口传来仁得期盼的声音。
贤希“唰”地回过头,狠狠地盯着刚进门的憨厚少年,心想:“没想到你这个貌似忠良的呆货,竟然也会……我都不好意思玩这招!”
长梅坐在屋里一个角落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冷冷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又忘了自己存在的少年。
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的存在感这么稀薄,是不是因为橘嫦的庇佑。
最后,她还是翻了个白眼,轻声说了句:“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