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丰楼回家以后，陈贤希一直心绪难平。
魏师爷今天说的那些话，关于盐政、官司、义福昌，还有最最紧要的——陈家的未来，在贤希脑海里不停翻腾，挥之不去。
贤希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自蒙学以来，他所感兴趣的更多的是文学和艺术，每日不是埋头书斋，便是像父亲一样四处交游、吟诗作赋，从来没有关心过家业。
而如今，贤希隐隐觉得以往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血虎将至”。
他又想起母亲昨天说的那句话。
血虎纪到底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告诉他。现在世上还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亲眼见过血虎纪。现在是金雀纪，上一纪是青牛纪。六十年一纪，能活到超过一百二十年的人，只存在于神话传说里。书上说，历史上的血虎纪天灾频发，兵荒马乱，国将倾，人相食。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该怎么办？家里人该怎么办？父亲会做些什么？……
“永远不要试图飞向太阳……”贤希轻声说道。
“你的翅膀将会被烧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大喊。
贤希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山巅，脚下是熟悉的盐井厂，数十个井架静静地站立在夜色中。
“咔嚓！”一个井架突然炸裂开来，竹竿和碎木头四散飞溅。
地底传来洪钟般的咆哮，一道雪白的水柱从井下喷涌而出，直冲云端。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空中随即传来滚雷一般的狂笑声。
从井眼开始，大地裂开了，裂缝像有生命一般，顺着山坡一路向上，朝他站立的地方延伸而来。
贤希吓傻了，想拔腿便跑，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脚下的大山碎裂了，他惊叫着随着无数巨岩向下跌落。
“啊——！”
贤希惊醒过来，满身大汗。
几本书被他碰翻，落到地板上。烛光正在渐渐变暗。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
原来是一个梦。
他低头看看胸前，母亲给他的玉佩反射着昏暗的烛光。随着火苗的跳动，那两条蛇似乎也在扭动。
贤希擦了擦额头的汗，站起身来。突然觉得头昏沉沉的。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阵清风吹来。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一颗闪着暗淡金光的星，低垂在天幕。
他回想着以前看过的星象书，那应该是金阁星。金阁星对应着金雀纪。当它再也不出现在夜空中时，金雀纪就结束了。
这么说起来，从贤希开始仰望星空的年岁开始，金阁星在夜空中的运行轨道确实一年比一年更靠近地平线了。
难道真的要结束了吗？
庭院里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音。
“是谁在那儿？”贤希向窗外喊。
沙沙声停下了。
“出来，我看见你了！”贤希往窗外探了探身。黑漆漆的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贤希正打算关窗，突然“啊！”地一声，从窗台下弹出个人脑袋。吓得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待贤希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是你小子！”
九弟贤烈正趴在窗台上，一脸坏笑。
还没等贤希站起来，弟弟便手脚并用地翻窗台进屋了。
“这么晚都不睡，文妈怎么没看着你啊？”贤希问道。
“她在隔壁陪衣虹睡觉呢。我都十二岁了，早就自己睡了。”贤烈仰起头，骄傲地说。
“又来听故事？”贤希笑着问。
“对！”弟弟眼睛一亮，“我要听血虎斗苍龙！”
“那老规矩，你先发誓。”
贤烈后退一步，双腿并拢，腰板挺直，举起一只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拢，向上伸出，一脸严肃地开始说：“诸神在上，我陈贤烈在此发誓：绝对不对别人讲陈贤希哥哥给我讲过的故事，就算讲了，也绝对不能说是哥哥讲给我听的，就算说了，也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哥哥这里藏着故事书。”
“好。”贤希见弟弟发完誓，便从书箱最底层抽出来一本发黄的古书，坐在床沿上，将书摊开放在腿上。贤烈赶紧坐到哥哥身边，紧紧倚着哥哥，抬起头，瞪着闪亮的大眼睛。
贤希开始低声地讲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没有大地，只是一片汪洋。
水里住着龙。龙最喜欢的食物是夜晚。当他们饿了的时候，便把太阳吞到肚子里。这样夜晚便降临了。龙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夜晚，肚子越填越满。把夜晚全部吃掉以后，龙觉得肚子太撑了，便把太阳吐了出来。这样白天便降临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白天和夜晚反复交替，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直到有一天，龙在吐出太阳的时候，把一小块太阳忘在了肚子里。这块太阳的碎片就一直留在龙的肚子里，等啊等啊……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太阳的碎片和被龙嚼碎吞下的夜晚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粒种子。种子在龙的肚子里越长越大。
有一天，龙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他在水里翻滚着，最后终于忍不住疼痛，把肚子里的太阳和夜晚都一口气吐了出来。
这下可不得了啦！
太阳特别特别热，把世界上一半的水都烧干了。轻飘飘的水汽往上升，变成了天空和云彩。被嚼碎的夜晚和水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泥土。泥土堆积在一起，便有了大地。而那粒种子，则被埋在泥土里。
太阳和泥土对种子说：“谢谢你把我们从龙的肚子里救出来。请接受我们的祝福吧！”
于是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棵树。
这是世界上第一棵树。
树觉得很快乐，但又不快乐。
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这种不快乐原来是孤独。
于是，树努力延展根须，遍布整个大地。大地上长出了更多的树。
树还结出很多果实。每一个果实掉到地上，都变成了一种动物。掉到水里的果实变成鱼，掉到地上的果实变成走兽，掉到云彩上的果实变成飞禽。
世界变得热闹起来。
树看着这一切，很高兴。
但是龙很不高兴。
龙吐出太阳和夜晚以后，没有了力气，只能潜伏在水底。
“但我总有一天要把他们全部吃掉！”龙说。
于是，每天都有一只动物被龙吃掉。
动物们很害怕，它们去求树：“请你救救我们吧！不然龙要把我们都吃光了。”
树没有说话，只是又结出了一个巨大的果实。
果实掉到地上，变成了一只老虎。这只老虎很大很大，全身都是血红色。
动物们都跪在老虎的面前，请求得到它的保护。
老虎答应了。
当龙又一次到来时，老虎冲了上去，和龙打了起来。
老虎和龙打了很久很久，直到大地裂开，海水变成血红色，天空中乌云密布。终于，龙被赶回了深渊里。
老虎对动物们说：“我又累，又饿，我要吃了你们，不然我就要死了。”
动物们互相商量：“那怎么行！我们不能被老虎吃掉。不如我们趁它现在又累又饿，把它也赶走吧。”
于是，老虎也被赶走了，躲进了远远的山洞里。
树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没有说。
……
故事讲完了，贤希低头一看，弟弟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轻轻地让弟弟躺到床上，盖上被子。
窗外的夜色更加沉静了。
他又一次站在窗口，闭上眼睛，任夜风拂过脸庞。
他仿佛听见了无尽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