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毕，倚在池西宴怀中的湄姬略沉吟了下。
她微抬首，移目转向秦锦华，眉心聚拢，凝了凝杏眸，作诧异状道：“这曲儿怎么不似我方才点的那支？姑娘莫不是弹错了？”
话音落，她递眼睨了眼池西宴，见他神色依旧，紧绷的心弦方缓缓舒展。
若说方才秦锦华仍心存侥幸或许不会叫人发现，此刻湄姬开了口是实实在在抓住了她的错漏了。
她定了定心弦，掀睫抬目，启唇淡云：“池将军自边疆归来，为示敬意，特改了此曲，献给将军。”
似夜海般平静无波的凤眸底却透着幽幽的光华。
她轻抿着唇，两手搭着置于腿上，想着方才虽是弹错，如今这番话应当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帐内陷入沉静，池西宴抬起原搭在湄姬左肩的手，五指插入她发间拨弄。
青丝尽散，他修长的指却又顽劣地顺着发丝而下，复而低声一笑，启薄唇温言：“秦小姐有心了。”
一顿，蓦地抬眸，眸光似利刃，刀剑淬毒，谋人性命，温柔的声音却好似情到深处时的呢喃低语：“只不过秦小姐似乎不太懂得——为妓之道啊。”
目光相交。
两道利刃交错，寒光乍现，铿然有声，却只在半晌间一声铮然，剑断为两截掉落于地。
秦锦华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目光，此刻容色委实与案下盘曲的腿一般的发麻和僵硬。
扶琴的手不自觉攀上弦，两根葱指夹弦，一指向内推，大指却又往外抵，宛然是她此刻的心理。
湄姬会意，难舍似的离了他来至秦锦华身前，复而缓缓侧蹲下去，对上秦锦华郁悒的眸，娇笑泠泠，“姑娘到底也是出自名门，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晓得？
将军问话，还有坐着的道理不成？”
微顿，似有轻蔑之意的，递眼看了看立在那儿的明孀，煞有其事道：“你瞧，像她一样。”
话音落下许久，秦锦华搁在琴上的手方握紧了拳后收回，离席移步间只觉数万只蚁虫在足上啃食，身形踉跄，险些撞了那湄姬。
“锦华初入西北军营，若有冒犯之处……请将军宽恕。”秦锦华只平视前方，仿佛眼前空无一物，字句腔圆地吐字。
池西宴抬眼望过去，唇线半挑，悠悠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步伐亦在秦锦华心头打下一次、又一次。
池西宴来到秦锦华身前的刹那，挡住了她眼前的光。
他低眸瞧她，幽幽开口道：“秦小姐——”
言辞略顿，他倏而轻笑了声，略带惋惜地摇头，轻啧了一声，微福了身子与她目光相接，饱含笑意，“本将是想起来了秦氏不复，你却忘了。没有哪个奴才是正眼瞧主子的，你可明白了？”
秦锦华置于腹前的手不由动了动，搭在上头的左手不着痕迹地移了位置，蔻丹染过的指甲默不作声地嵌入肌肤，慢条斯理地画下绝美的弧线。
她睁大的瞳仁里似乎泛着淡淡的水雾，侧过眸，眼睫轻颤了下，蓦地低眸。
帐内的铜镜里映照着一道倩影，她似是掉进了铜镜之中，却依旧低眉顺眼，沉静温顺。
湄姬不动声色地向池西宴挪了挪，玲珑有致的身躯覆上他，像是蛇蠕动着将冰冷的牙送到人纤细光滑的脖颈边。
屋内檀香炉燃得正旺，青烟袅袅，缱绻氤氲。
“明孀这几日也累了，便先回去歇息吧。”池西宴只觑了眼明孀，揣着温笑，声音缥缈得像是自远方而来。
肤若凝脂的美人脸色在顷刻间微微变了变，隐在衣袖中的玉手不自觉握成拳，复而却又舒展开来，
她紧抿的唇亦渐渐漾开一抹笑来，这便答他：“谢将军。”
明孀出了营帐，无意间一个抬眼，月亮攀在空中，像是蒙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
广阔的夜空，唯有两颗繁星交相辉映。
池西宴复又倚回了软榻上，湄姬很是乖觉地捧了案上的贡桔过去，双膝跪地微微向他挪过去，将剥好了的蜜桔送了一瓣至他嘴边，软言：“爷，试试这蜜桔如何？”
池西宴张嘴含住，舌尖似是无意扫过湄姬的指尖，她只觉一阵酥麻，粉颊没来由染上一圈红晕，紧咬了下唇，娇嗔了声：“爷……”
湄姬自认于风月她也算深谙，池西宴却偏生有这本事叫她心神摇曳。
湄姬羞红了脸，仓皇地逃开去案上又取了壶佳酿来，正欲以壶，头顶传来池西宴一声轻呼，“慢着。”
湄姬闻声，半抬着的肘僵在那儿，池西宴却仿若未见，片刻，方讪讪收了手。
她低着头不敢再言语，生怕触怒了他，平日里却养足了使小聪明的习惯，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觑了眼他，那一双眸里映的，分明是——
“锦儿，你来为我斟酒。”低沉喑哑的嗓音轻唤了声，他满目柔情，抬眼看不远处冷然的女子。
池西宴忽如其来的亲昵与无二独一的“我”字，叫湄姬心下一紧。她不动声色的侧眸里，是无尽燃烧的妒火。
秦锦华挪着微屈的身子来至软榻旁，一气呵成地蹲下以壶。她只低眸看着酒液点点流入杯内，离杯口一线处便止住了手。
纤细无骨的手拿捏着杯盏递至池西宴跟前，以一种平稳且默然的姿态。
池西宴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未曾离开。
修长的指夹住杯盏，垂眸睨了眼杯内酒液，骤然间神色大变，起身将杯盏摔掷出去。
镀银的杯盏孤独破败地躺在角落，酒液却依旧散发它应有的芳香。
“贱婢，连如何斟酒都不会！”
跪侍一侧的湄姬吓得在顷刻间惨白了脸，悄然抬眼睨了睨对面侧蹲的女子。
少顷，男人似碧波荡漾的眸落在秦锦华身上，拧了拧眉，爱怜地凝视她。
他抬起修长的指，轻轻落在她的脸上，缓缓勾勒她的容颜，“我知道，锦儿不会斟酒。”
一顿，眼底蓦地有了零星的亮色，“那便唱个十八磨听听如何？”
肌肤上传来男人指尖的温热，男人的反复让她的心弦骤然一颤。
闻他所言，却是在顷刻间清醒过来，“锦华未曾听过此曲，请将军赎罪。”
十八磨，为风月场上的名曲，她自然是未曾听过的。
帐内的烛火逐渐黯淡下去，檀香氤氲不灭，铜镜内女子纤细的脖颈被一条巨蟒纠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