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何在……”闻言大殿之上躬身起立一个身长九尺,面色青白,须多绕颊的威猛汉子,正是冯河。
冯河恭声道:“弟子在此。”
两仪宝座青莲花开,一位鹤发美颜的白袍童子,好似十五六岁,手捻玉柄拂尘盘坐正中,正是师尊御鹤童子,再见他气定神足,隐隐一道红霞自印堂透出吞吐不定,显然是炼气后期运转完满之征兆。
“吾今日修炼之时,左眼接连跳动二次有余,掐指算来,当应吉凶之事有二:第一,合该吾破境,当入筑基期矣。”
冯河并众弟子面露大喜之色,连忙行大礼参拜。
御鹤童子面无表情,挥动拂尘命众弟子平身,然道:“这第二件事,冯河,为师且问你,入门至今可足十年否?”
冯河心道不妙,他本是十分乖觉的人,沉声道:“回禀师尊,天幸弟子入得本师门墙至今整整十年。”
“汝为何不思进取,至今尚在练体期磋磨时光。”
话毕,御鹤童子冷哼一声,挥动拂尘,两仪宝座青莲闭阖背对众人。
冯河眼见如此,慌忙拜伏于地,不敢仰视,告饶道:“弟子愚钝,练体期圆满至今,百般求索,仍不得开窍聚气,遑论破境,还求师尊传法赐教……”
良久之后,大殿之上。
众弟子中有人无动于衷,也有求情告免者,有人窃窃私语,或者议论纷纷。
“唉,汝毋须多言,他人退下,吾自有话要讲。”
众弟子顶礼而退,左右侍从撤走,大殿之上只剩下师徒二人。
“徒儿愧对师尊教诲,堕了师尊威名,罪该万死。”冯河羞惭无地,师门规定练体期之突破限定在二十岁之期内,以往师兄师弟若非超限师尊从不加斥责驱逐,只是尚有两年宽限为何……
如论道心,少有不坚硬者,同样若机运平平又岂能有一丝机会踏入修真之途,而一旦窥见门径不到最后一刻谁人舍得放弃,芸芸众生,不外如是。
想到此御鹤童子不禁黯然回首:“想你祖父在日待我甚厚,当年若非他断然舍身助我逃脱危难,我岂有望筑基。”
顿了顿,才又说道:“然而天道无情,他陨落至今,我亦信守往日誓言,肩负你冯氏嫡系三代,接引入道。”
“想汝父三岁随为师进山,殚精竭虑调养十七载,每餐丹露灵芝、何惜奇珍异宝,却始终停滞在练体后期!”
“气血旺盛、骨骼强健,偏偏一窍不通,不能洗筋伐髓,好个道途天堑,值此奈何!”
冯河闻言不禁涕泪交加。
御鹤童子飘然离座,扶起冯河,不无凄然。
“可怜你那父母命运多舛,至今下落不明,拖累你自幼流落街头,陋室乞食,要知你天资悟性比你高祖亦不遑多让………”
“………可惜八载岁月逝水东流,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如此说来却都是为师的错,耿于修炼,误了挚友之后。”
冯河哽咽着道:“已蒙祖父之洪恩泽被三代,是弟子无福合当受此劫难,怎敢埋怨父母,又怎能归罪于师尊,还望师尊万万不可为此挂怀。”
感概片刻,御鹤童子话锋转而言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为师决意自宗族散修中挑选一位资质佳良的后辈许配于你,待诞下子嗣,为师当为其保驾护航。”
冯河洒泪称是,御鹤童子于是继续说道:“等破境成功,自然进入青阳宗祖庭修行,当知那祖庭距此离宫何止万里之遥,途中艰险不说,妖魔盘踞不提,不随接引使者旅程难保万全。”
“再者筑基修士一旦闭关少则数十载,多则百年不足为奇,倘若孩子生不逢时恰遇闭关………”
“如何是好!为师与你总须为冯氏长久计,总要思虑周全、妥善安排才是啊。”
“………姻缘之事若是她人看得上弟子时,谨遵师尊法旨,若非真心情愿,弟子恳求师尊不要勉强她人。”
御鹤童子听闻微微颌首言道:“好!好!放心,吾自有主张。”
原来凡是青阳宗弟子从练气伊始、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化神、到合体、渡劫期为止所习主要法门名为“兜率两仪大法”,需得童子金身,一星真元不泄。
冯河若是娶妻生子,入世为人,两年内纵然破境得脱练体期,冲开九窍蕴养真气,若无法修习兜率两仪大法便只能止步练气初期,修炼时真气会时聚时泄,难免蹉跎一生,问道无望。
而玄门正道法度森严,师徒名分似父子血脉相授,各家修炼法门岂容外传,若是无名无份,就算得到功法,谁人敢擅自修炼?
一经发现必然阖家诛戮,形神俱灭,无人胆敢庇护!
冯河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更兼他自幼拜在青阳宗御鹤童子门下作记名弟子,莫提另投他派那是痴心妄想。
没有了修习兜率两仪大法的机会,造化弄人!长生问道,从此将与他全无瓜葛。
战战兢兢了十年,这一天总归是来了,师命难违,但教人怎能甘心………拜别御鹤童子的冯河策马扬鞭,下山一路茫然望着不远处瑰丽雄壮的山阴灵脉,陷入沉思之中。
马卸鞍,放于溪畔饮水。冯河腕悬一条百八十斤八棱陨铁鞭傍身,径直来到山阴腰半一处灵气颇密,质量却斑驳混杂的灵穴。
实言相告。
深山沼泽之中但有微薄灵脉类似这种无主灵穴、散修洞府并不在少数,看似灵气充沛却掺杂地气浊流。
而要炼化这种灵气譬如熔炉锻铁,非千锤百炼,断然不能成钢,练气期之下人体经络脆弱怎堪比熔炉铁砧,久必崩溃毁灭,死于非命。
冯河站在灵穴上下打量,不由记得自十二岁发现这里,从开始的欣喜若狂到当做秘密透露师弟们时却被嘲笑孤陋寡闻,不禁苦笑出声。
回过神来,觑见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焦燥气流中夹杂着指甲盖大小的屑质灰烬正从深不可测的地眼中源源不断的喷薄而出,又慢慢逸散无踪。
轻舒猿臂,沾染上满手团状雾气,一分钟后化为流淌在指尖的一滩泥水。
这,便是浊灵气。
冯河蹙眉,他晓得灵机卷中所载:胎卵湿化拜日辉月华、灵脉机运所赐得以为精灵,啃噬尸体、摄吞魂魄则沦为妖怪。
不知人能否效法妖怪将这浊灵气直接吞进肚里炼化,强行冲击九窍。
事到如今,形势发展急转直下,难道还拖延的起么。
【冰杳水藕】粉末早已备好,此处灵气焦躁,应该能用以调和,冯河自左襟摸出紧紧攥在手中。
“箭已上弦……”冯河眼神坚定,毅然决然吞噬大量浊灵气进肚后,切齿道:“……难容不发!”
入口好似烧溶的铁锭,致人舌焦腔溃;
鲠在喉咙,铁胆硬咽蒺藜下肚;
撕心裂肺,五脏六腑搅拌成坨;
一时察见肌体百骸,如金克木,满目疮痍;
终于惊觉血脉逆行,似水激火,寸寸龟裂。
冯河来不及运功,急忙内服“冰杳水藕”粉末,兼外敷之………
幸好奏效!
他顷刻只感到唇间清凉,须臾体内舒畅,不异炭得浇灭,妙在霜线缝伤,体外骤结冰雪,寒气袭人,形同蝶茧蚕蛹而晶莹剔透。
不知过了多久,冯河从入定中清醒过来,体内澎湃汹涌的浊灵气幸而消散不见,他发现全身上下被水渍寖透,却依旧汗流不止。
不知缘由,只能先试着运内功,“膨”的数声闷响,周身伤口迸裂,血溅当场,强忍剧痛,自右襟中掏出许多补元丹囫囵吞下,调息养伤。
摸爬滚打了十年,今遭冒险拿命换来的最后机会彻底失败……没有了任何希望,感受到命运的嘲弄,天道的无情,冯河一声难吭,红了眼眶。
冯河拄着铁鞭走出灵穴,正值子夜,尚有一轮明月,望向山中树影婆娑,一霎那,东风压倒西风,劲草伏存修竹摇曳;耳畔潇潇雨未歇,猿啼老藤狼嚎月,鹤唳清溪鸟鸣涧。
“痛快!此等风景来的整好!接下来要再有只潘大厨子掌勺的五香黄油肥鸡就妙绝啦。”
冯河大笑要去吃鸡,只顾迈步前行,不料绊脚一跤,让他猛拍大腿疾呼罪过,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小棠记美酒!”
好一招鲤鱼打挺,大好男儿,十年潜修,如履薄冰,一刻不曾懈怠。
人道他心法登峰造极,孰知他外功神乎其技?!
施展时,浑如霹雳奔雷手,镇地群山静寂;
瞧模样,有似斩虎屠龙术,惊煞万壑嘘声;
呼喝腾挪间,唤醒南风北风来,后生真可畏,见他拳携罡风掌带煞,脚踢千斤重,霹雳鞭法轻。
下得山来,驱马径往山阳灵脉黑焰散修坊市,位于青阳宗离宫祥耀山脚下。
只见:
巍峨高墙,青阳飞仙把金锁;
天罗地网,亡命妖魔急遁形;
层叠竹楼,门面处翡翠点缀;
垒落红厢,四壁乃珍珠堆砌;
灵芝仙草,摆摊在街边小巷;
异兽法宝,贩卖于摩天阔楼;
建立有千载,从古鱼龙混杂,至今良莠不齐。
冯河作为记名弟子大方进坊,一身狼藉颇惹白眼,他却毫不在意,此时此刻只要吃香喝辣,再痛痛快快睡一大觉。
小棠记酒铺开在九转十八弯的锦鲤巷。
相传老板娘沈晓棠美艳绝伦、勾心动魄而惹人爱她,获赠雅号:“黑焰之蕊”
相传其练气中期的修为在坊间更是屈指可数,其为避不必要之纠缠,似乎并不在坊中常住。
冯河来时只见小女侍忙到晕头转向,灵币收的不亦乐乎,她这里酒香忒异是独门功法加持,奇在久饮之淡薄如水,久不饮敢教人魂不守舍。
“又无缘得见黑焰之蕊,小管家,且先打坛美酒来哩。”
小女侍七八岁年纪,稚嫩嫩水仙似的,闻言捧来小人儿高的大瓮,奶声奶气言道:“这位客官儿。只剩这些瞧不满一坛噢。”
“权且倒来,按整坛结算好了。”小女侍笑逐颜开,忙倒了酒。
冯河荷包底掉,也没出现一枚灵币,才想起冰杳水藕粉末不是白捡的,浑身只剩一块刻有“青阳”二字的精铁牌,交予小女侍。
小女侍欠身,“原来是青阳宗的老爷,敢问姓名。”
冯河还礼说明:“记名弟子冯河是我。”
“还请慢行,”冯河请小女侍留步,大踏步而去。
未出锦鲤巷,背后追来一个虬髯遒劲的胖大和尚,身长八尺九,膀显阔绰,腰露肥腴,潮红大脸,醉气熏天,身后拖着一根两百多斤的星火禅杖,掷出一地灵币,怒吼道:“蔫鸟!留下酒来!”
冯河素知此酒鬼醉猫甚多,今日撞上不耐烦纠缠,宁退一步,愿意匀些于他解瘾头罢。
“老爷只要独饮,不能与赊酒卖脸的病夫分酒喝!”胖大和尚捋直舌头,挺大禅杖不依不饶。
“你有甚本事?尽管来抢我这坛酒!”冯河扽碎钢牙,执鞭在手,难作悦色。
那个醉酒得逞凶,哪个失意不斗狠?两个匹夫就近街面上抄起兵刃拼命分个雌雄。
盖头鞭嘱意敌脑迸裂,截脚铲吩咐人腰两断。
冲天气兹因她美酒起,古今醉翁蛮他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