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整顿待归,扶苏归回咸阳;蒙恬则引兵北上上郡。
目送走了先行西归的传令官队伍,蒙恬对扶苏道:“分别前,还有几句话。大公子返回咸阳前要朱首去颍川,除去查流沙之事,还是要弄清驷姬的家世吧?大公子是想以六礼正聘之,娶她为正室夫人?”
扶苏侧了一眼,道:“我只是有此打算,韩侯之子,即使是宗室之女,也算尊卑相当。”
蒙恬道:“请大公子恕臣冒犯,臣认为,此事不妥。大公子的正房妻室,应当娶王、蒙二氏的女儿。哪怕你就是娶李斯的女儿呢,也不应该是韩姬!”
扶苏道:“蒙将军,但说无妨。”
蒙恬道:“大公子,我这么说,并非为了我蒙氏的一点利益。大公子现在最需要的是,以联姻的形式拉拢自己的政治同盟,乃是保证储君之位稳固。王绾任丞相,李斯冉冉升起,丞相之位不一定花落谁家,朝内还会有动荡。最稳定的政治同盟就是军阀世家,我蒙氏能保对陛下、对大公子的忠诚,王翦军功深厚、老于谋算,大公子的最优解,是娶王氏女儿为妻。公子就算真的中意驷姬,侍妾的位置已经十分足够了。男女之情如同春天的流水落花,一时的激情总会过去的,只有血脉的联结才是最稳固的!”
扶苏道:“将军之言,情真意切。”他看见了驷姬一闪而过躲起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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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驷姬堆起一个谄媚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礼。
扶苏毫不客气地进她房间坐下。她绷带已经撤下,只剩下右臂包着,案上放着还在抄的《黄帝四经》。扶苏挑眉,道:“你听到蒙恬的对话了。”
驷姬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他,道:“是。蒙将军所言,句句为了大公子谋划,忠贞之言,大公子当听。”
扶苏道:“委屈你了,虽然不能以六礼全之,我会以隆重的礼仪纳你为侧室的。”
驷姬闻言,惊得愣了一下,她抬头问:“大公子想,娶我吗?”
扶苏道:“虽然严格来说不能算娶,但也算全了夫妻的礼仪。我建议你端正一下对夫君的态度,习惯一下更衣卸甲缝纫这些分内之事,不要整天一惊一乍的。”
驷姬侧头皱着鼻子想了一想:“所以大公子说的那么好听,就是想给自己找个贴身奴婢更衣递水?那还是算了,当奴隶还有可以脱籍赎身的一天,秦律不许女子主动离婚,那我不是一辈子没有翻身之日?”
扶苏凑上前:“你还想跑不成?”
驷姬道:“我跑得脱你就放我回颍川吗?”
扶苏道:“你能出这个房门试试?”
驷姬口中答着“好,这可是你说的”,抬脚就往外跑,扶苏长臂一伸就把她拽回来了。驷姬扒拉下他左手,又跑,他右臂又伸出,在她右肩上揽。“哎呦呦”碰到她伤口上了,她半真半假地吆喝着。扶苏以为弄痛了她,放了手,却看她神气活现地一笑,眼梢狡黠地弯曲,又要跑。扶苏双手伸出,一手抓住她腰带,小鸡似的把她拖回来,另一手就势一揽,把她抱入怀中。
很亲密的姿势。
扶苏在她背后,嘴唇贴在她耳边。注定敌对的贵公子温柔的耳语,触动起她心底最柔软的回忆:“驷姬,以后不要总是赌气说要走的话了,我不能忍受。我不是没有想过,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结发执手,生儿育女,我从没有想过别人。”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驷姬的背僵住了。
古老的婚誓唤起驷姬心底隐藏的情感,她本来掩饰得很好的,她用狡黠的微笑装作没有那些感触和渴望。她本来可以就这样嬉笑着,找机会离开,哪怕就是在颍川逃跑,她知道他也不会追究报复。可是良人在侧,誓言在左,高树一般的少年啊,我该如何装作我的心湖没有你的倒影呢?更何况是在舍命的保护、甜蜜的亲吻之后。
可你不属于我。
你的命运、你的道路、你的邦国,与我而言都是不应该触碰之物。
可是哪怕只是想到,你与另一个女人举案齐眉,我的心嫉妒得就像被火烧灼、被石磨碾压、被最酷烈的刑罚折磨。
坠入爱情原来是这种感觉,极度渴望,又极度恐惧;就像太阳,一刻也离不开它,但是却连直视一眼都无法做到,如若望日,双眼如灼、泪下如注。
我想告诉他,告诉他我们不可能,我想用理智推开他。可是我不能看他,只要看一眼,那眼神就会让我失去理智,哪怕是地狱的最底层,我也会甘愿和他一起沉沦。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喃喃。《诗》在嘲笑着我,它说,你看,我早就告诉你了。
扶苏拥抱着颤抖的驷姬,下巴压在她肩膀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驷,你在害怕什么?不要怕,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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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手中把玩着骊姬的八字。
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疑把妃嫔投入冶炼的火炉,但是这次,他真的犹豫了。
“陛下。”李斯双手呈上奏章,“下臣不敢耽搁,人牲名单在此,陛下请看。”为首的是:赵国宫赵氏夫人骊姬。嬴政等着他的进言,廷尉向来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他倒是没有刻意逢迎自己的喜好,嬴政也正想借由廷尉的语言拷打自己的心灵。
“赵夫人首当其冲,臣知陛下必不会吝啬一宫人,必会以夫人为祭品重铸神器。但赵夫人八字严丝合缝、又于此时进宫获宠,臣认为,这一切巧合正是预示了,赵夫人腹中将会孕育出大秦的大贵之子,而此子,正是能使秦道昌、胡无人实现之人!”
“哦?”
“况且干将莫邪之剑,是由男女铸剑师的血炼成,臣彻查九州户籍,在大火星分野所在的颍川,有此八字出生的人牲,而且是童男童女。这岂不是预示了,赵夫人孕育此剑的主人,此童男童女正是胡无人剑的祭品!”
“内史官?”紫尚道:“回禀陛下,赵国宫骊姬夫人有孕。”
“好。李斯,找到这对童男童女,大肆宣扬寡人巡游天下,以示国威。待到小公子出生,寡人就在洛阳星台,要以六国叛逆为血祭,重铸胡无人剑,以神器祭祀天地、压服天下!令太尉尉缭暗中观察哪些六国叛逆开始蠢蠢欲动,引诱他们做出不轨之举,设好埋伏,把他们尽数坑杀于星台!”
李斯不动声色,心里很得意蒙氏兄弟都被排除在二剑赏赐的名单之外了,还有一句更让他惊喜的:
“廷尉之才,可为寡人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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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龙阳君接到飞鸽传书。
“怎么?李斯身边有我的人,很吃惊?”龙阳君看着目瞪口呆的子心道,“看上去再忠诚的人,也会因为利益二字做出看似令人不齿的选择。记住了。李斯也有一天会需要一条和我通气的渠道,而且他,很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子心,你去洛阳联络当地的豪侠吧。你们流沙的事儿我是管不了了。转告卫起将军,我有可靠情报,嬴政会在洛阳祭祀天地、重铸胡无人剑,到时候南公会令方舟沿洛水而上,给予支持补给地图赠上。”子心离开后,龙阳君面露意味深长的微笑:
“子心啊子心,卿本佳人,奈何选了回报率最低的一条路呢?如果你肯去李斯的身边……罢了,你们刺客有刺客的玩法,而纵横家有纵横家的玩法。是时候把帝师之剑送给秦廷那群野心勃勃的人了。我们纵横家本来就是两边下注,用李斯酷吏寒门一党牵制王、蒙军阀,挑起继承人之战,把水搅浑,从中渔利。如果大秦崩溃,我们就是帮助大魏复国的国柱;如果李斯当上了下一任丞相,我们就以刺客联盟的头为投名状。流沙认为仇恨才能维持刺客联盟的的运转,那我们就宣扬仇恨;皇帝认为要人头才能压服天下,我们就给他人头。你们啊,还是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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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密室之中,南公与沧海君。沧海君道:“南公,六国百门的这次会盟,浩浩荡荡,鱼龙混杂,如何辨别情报的真伪?万一秦廷使诈可如何是好?”南公叹气道:“沧海君有所不知,刺客联盟并非铁板一块。刺客派非常强硬,纵横派奇货可居,六国各怀心思,更有人跃跃欲试背盟投秦,如果不行动,不用鲜血和仇恨强化对秦的敌对情绪,联盟随时在崩溃的边缘。”
沧海君叹道:“沧海横流,六国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君子和热血男儿吗?”
南公道:“真正的男儿的血早已流干了。他们的头都高高地吊在大秦的城墙之上,被五马分尸。只剩我们这种度残年老朽,和卑鄙的阴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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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进来:“启禀公子,蒙大将军有书信,请阅。”
蒙恬为防夜长梦多,已为大公子向王氏求女为夫人,王翦思量后答应了,推荐其嫡孙女羽姬和王离之妹姚姬,画像和八字都已送到,请大公子先行相看,是否有合意者。
洛阳在望。驷姬望着迢迢的洛水,她嘲笑自己,我是多么天真啊……我已经快要挺不下去了,也已经不能用谎言和欺骗与你相对。
就让我走吧,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去听一切有关你的消息。或者就让暴风雨彻底地将我击败,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展现在你面前。这样,我就不必跨入鸡毛蒜皮的平庸之日,也不必跨入那个必将与你血肉碎裂的局面。况且,这是我跳下这辆战车,最后的机会了。
她下定决心,改换衣妆,带上《黄帝四经》,离开!
扎营时刚送进来的行李箱子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以为是野兽。她左右看了看,拎起架在剑架上的凌虚,熟练地拔剑挑开行李——“不要杀我!”是个小姑娘。
“你是什么人?”驷姬上下打量了对方一下,从衣饰上看,是逃跑的齐国人子。
小姑娘带着齐国口音说:“我叫孟姜,是齐国人。我不是人子!我嫁了人的!可是县令为了完成搜刮美人的敕令,挨家挨户搜查,我夫君常年不在家,门吏也欺负我们,就用强。离开临淄逃躲之时,看到有一车女子的衣饰,就躲了进来。”
“你糊弄人呢?路上这么多天,你发现是秦军,还在这里干什么?”
“姐姐饶命!我是听说这些秦军是北上长城的!我,我夫君被征役就是去修建长城,我觉得跟着运兵车还能蹭马车省一段路……诶,姐姐你是?”
“长城在北你往西?我也是逃跑的人子,一起走呀。”驷姬威胁地说。
“可是我听刚才那个公子说他是你夫君……我们那里先是打仗,后面秦国的郡守县令又来征收税赋,饭都吃不饱。不过我很聪明的,我会织蝉翼纱,我们家得以吃饱,还能换到足够的布呢!你们的衣服都是丝绸的,他很有权势吧?”孟姜的眼睛亮亮的。
“我跟你换?”
孟姜噘嘴道:“干什么呀?我尊叫你声姐姐,你老臊白人家?我夫君虽然没有权势,但我也不换!我还给他做好了冬衣、夹衣和更换的春衣。姐姐,能不能让你夫君开个门路,让我把东西送给我家万哥哥呀?”
驷姬叹了一口气:“你去求那个脸膛黑的哥哥,他要给上郡的将军送信,让他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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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帐中。朱首送信:“大公子,驷姬家世、八字在此。”扶苏接过:“你面色有异,怎么?”
朱首道:“属下到颍川查阅了驷姬遴选时的户籍,姬姓韩氏、韩侯之子,于是遍查韩侯的公主,有所不符。”“哦?”“驷姬是遗腹子,这种韩侯公主绝不可能有多个。而属下查到年纪相仿的公主只有一人,名曰莲华,此女名字见于宫廷史册,是因为被卷入韩国前护国将军争夺,此韩将败于卫起之手,此女也不知所踪。所以臣首先怀疑,驷姬是用来顶替的宗室女。”扶苏道:“合情合理。”
朱首道:“于是,属下又探查了颍川的韩氏宗室。公子可还记得在金矿使用遁甲之术抵挡我们的韩公子子心?”“和他有什么关系?”“公子子心,姬姓张氏,父平,祖父开地,五世相韩,是流沙的成员,和卫起交往非常密切。而他也是个遗腹子。”
扶苏沉思,道:“你怀疑驷姬是张氏的女公子?但仅凭遗腹子这一点猜测,有证据吗?”
朱首道:“他们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扶苏站起来:“既然出身可以伪造,生辰更可以伪造,如何能够相信呢?”
朱首道:“当日子心在稷下学宫公开了当时还是保密的我军动向。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有人通知了他,要么是他见到过我军的轨迹。——大公子,可还记得髡于突吗?他说,他见过驷姬。”此时扶苏的面色已经变得冷如冰霜,朱首顿首,道,“属下斗胆猜测,髡于突见到的那个人抬高马价的应该是子心。属下还听说,孪生同胎的兄弟姐妹,会长得非常相似。”
扶苏长目一凛,怒而将手中信帛摔在地上:“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给子心送信暴露我军进攻动向的就是驷姬?”
朱首吓得顿首不敢抬起,扶苏道:“下去,让我想想。”
扶苏一人坐在帐中,任由冷风吹彻营帐。
他回忆了他们相遇以来的所有细节。
她很聪明、很机警,随机应变,处变不惊,多次化险为夷。她识文断字,见识深远。诱马献计,稷下抄书,金矿救急……按她这么高的教育水平,诸侯之子也少见,如果说她是立志复国的相国家的女公子?很可能。她是细作?她可以做得很好。她时时刻刻都想回颍川,她……
所有怀疑都指向一句话——
她只是刺客联盟给我设计的一个温柔的陷阱吗?
而我就这样,闭着眼睛走入深渊,对她付出最真诚的情感和最热忱的幻想,任由自己和帝国陷入危险之中?
他有无数个问题,他想当面质问她。可他不能,如果她有嫌疑,他必须冷静谋划、试探。验证朱首猜测真假唯一的方式——就是捉住子心!
黑夫突然慌张跑进来:“报大公子,驷姬被中车府令带人抓走了!听说廷尉大人带着皇帝陛下的敕令,到颍川按八字捉拿没入颍川府的童女,是皇帝陛下为了重铸神剑而祭祀的人牲!蒙铣校尉让我提醒大公子,小心他们夺取帝师之剑!”“什么?驷姬人不在军中?”“回大公子,她拜托我护送一个认识的小姑娘跟着蒙将军的信使好去上郡,在交接时被人盯上了!我打听过,如今应当是在洛阳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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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廷掾府。
逆光之中,随从簇拥着华服正色的扶苏而入,如从天降。
只见赵高坐在案前,见到扶苏,他灵活的眼珠一转,并不畏惧,站起来,将主座之位让出,侍立在侧行礼道:“参见大公子。下官按照秦律办事,不分王子黔首。敕令在此。”他假装恭敬地呈上绢帛。
扶苏登上正座,扫了一眼,心道:“又是此年月日?为什么这个八字这么重要?”
“陛下只是下令征召此年月日的童女,关她什么事?”
赵高道:“廷尉大人令、陛下御敕,此年月日生的颍川童女皆要征召,伴驾祭天。驷姬本来也在童女名单之上,只不过波折到了军中……”
扶苏不屑地道:“她是我的姬妾,当然不是童女。”
黑夫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扶苏继续对赵高:“你不加鉴别找人充数,是想坏了祭天大事吗?”
赵高噎住,只能稽首:“不敢。大公子在上,下官命如蝼蚁,但都是陛下所赐。陛下此次征召童男童女,是为了我大秦国运,重铸神剑。而且此次卜筮非同寻常,八字预言很灵,比如,陛下的新宠赵夫人;还有竟能预言出了很多叛逆,大公子也听说过,比如流沙叛逆子心。公子总不能让赵夫人去祭剑吧?”
“哦?八字如此准确?”
“是。回禀大公子,还有一件事,奉廷尉大人令迎回帝师之剑凌虚。”
扶苏想了想,赵夫人?还有赵骊姬牵涉其中?和子心也是同样的生日?这太奇怪了,看来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秘密,都集中在这个子心身上,驷姬骊姬,也许真的是流沙的障眼法……如果要得知真相,那唯一的办法——“廷掾听令,设计捉拿叛逆子心。(只要抓住子心,所有的谜题就都可以解开了。他想。)三日之后,我找你赵高要人!
至于帝师之剑,为人子侍奉君父是天经地义的,凌虚当然是由我奉献给陛下,至于陛下心中谁是帝师,怕不是廷尉和你一个区区中车府令能揣测吧?。放人!”扶苏不容置疑地道。
“是。”四周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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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什么要申告的吗?”
驷姬眼睛往上看了一下,道:“同李斯撕破脸很危险,他为人卑鄙记仇。”
“你知道秦律离夫亡去、奴隶逃主都是犯法吗?”
驷姬叹了一口气:“我想了一下,不行。想到你跟别的女人结婚,我还要伏低做小喊她夫人的样子,就想杀了你。下弑上是大罪,为了我家三族的安全,还是算了,离你远点好。”
扶苏不知道为什么,怒气和戒心逐渐放下,也许她在他面前还是那个无赖的女孩吧。忍住笑道:“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王氏二姬的字书我已经原封退还,蒙将军虽所言句句为我谋划,但陛下不会答应的,他决不会容许有母家强大的外戚干政。——你不是挺会伏低做小的吗?”
驷姬道:“蝼蚁尚且偷生。可是宅斗生活太难了,我不适合波谲云诡的家庭生活。公子身份高贵、前程远大,围绕继承权,你身边的女人和诡计一定不会少,而我希望老后能过上闲云野鹤的悠闲日子。”
扶苏道:“大秦尊卑分明,传承稳定,向来都是立嫡立长。我倒是可以传授给你一个不用深陷斗争也能长保富贵安宁的法子。”驷姬很感兴趣地抬起眼睛。
“给我生下长子啊。”
“咳,咳。”驷姬双手抱胸,又堆出一个谄媚的假笑,“公子德行高洁,不是贪图女色之人啊……”
“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扶苏盯住她,凌厉地问。他明白,他必须直面对驷姬的怀疑,哪怕他可以公然要人,可以用自己的后背保护她,可是他必须对帝国负责。如果你对我的情感是像我对你一样坚定,那为什么你几次三番要离开?
驷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既然如此,我不用,也不愿,再在你面前掩饰我的思想了,她说:“驷姬请问大公子一个问题,大公子是否以大秦的天下为己任,内心已将大秦的重担负于肩上?”
“这本不是你该议论的话题。但既然你开口问,我就回答,是的。”
驷姬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脑海中印证了自己想法,“正是因为如此,公子深恩厚义,驷姬无法以同样的情感和恩义回报。无出意外,大公子将是大秦的储君,而驷姬……”她痛苦地只能摇头。
扶苏道:“我相信对于一个能绝地求生的人来说,尊卑的起伏就像变化不定的势一般,地位的差异绝对不是你最在乎的理由。”
驷姬默然。
扶苏:“驷姬,如果是为了故国——孟姜都可以不远万里道上郡追随她平民的夫君,你为什么要抱残守缺,为什么就不能追随我,帮助我建立帝国的荣耀呢?”
驷姬抬头,素目如泣:“大公子,举案齐眉?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我们最危难之时,因为只有在生死之间,只有灾难和洪水才能把你推向我。其余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比鸿沟还要深远。”
我不能成为秦妇,决不能。我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和你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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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宫。骊姬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儿子,如同抱着全世界。
母亲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开始的时候,你茫然不知所措,看着这个丑陋的、满脸羊水的生灵。他褶皱的脸,丑八怪。
你抱着他,给他温暖,给他食物,他用黑棋子似的眼珠子茫然地看着你,便溺不能自理,只会哭。可是,随着拥抱和照顾的次数增多,你发现了他看你的眼神、你发现了他躺在你身上、听着你的心跳就安稳地睡着,他在别人的手中,就没有安全感地大哭,寻找你。
你和他的联系建立了起来。那种哭声对你的心灵的触动,那种碰触时涌起的幸福感,那种无可比拟的感觉,叫做“意义”。你原来惊慌失措,不知道为什么行了这么远的路,这一刻,突然没有了畏惧,只要他在你怀中安慰地睡着,世界崩塌也没有关系。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通过依恋,将母亲和孩子紧紧地捆绑了起来。女人不是因为男人成了秦妇的,是因为孩子。
嬴政来到这间充满孩子奶香气息的居室。这本来是被他故意忽略的过程。
他远远地看着骊姬。
她摇晃着,轻言软语地跟孩子说话;他看着这个小怪物,只知道吃喝便溺,如此无能无助。但是她一直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他吃得好、睡得好、拉的好,她都高兴地笑,都夸奖他,都满意。
只要他能吃能喝能正常排泄,妈妈就满意。
原来好女子是这样的。原来妈妈曾经是这样抱着我的。我也被爱过吗?她的枕席边,什么时候被一个个男宠占据呢?——往事不可追矣,我要证明,我的帝国乃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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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郡。胡天八月即飞雪。夺命的暴风雪还没有停。蒙恬站在临时建立的木栅栏的营寨前眺望,眉毛和胡须上都凝结了冰凌。
他看着被暴雪覆盖的、如同瑟瑟在纯白世界里的小包的兵营,和高高的山脉上裸露的长城的脚手架。
在那里佝偻蜷缩着无数个,还保持着昨夜取暖姿势的,早已冻硬了的民夫。——还有人,在极度的寒冷里失去了对冷热的定义,开始反常脱衣。这种被冻死的人,四肢张开,好似很热的样子,在暴雪中伸展的四肢如同枯枝。
他们不再需要冬衣了,监工的鞭子不再有用,迟来的春天也叫不醒他们了。孟姜那双在门吏的逼迫下还能用劳作保全家人的机灵的少女的眼睛,眼泪也哭干了。
而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灵渠还在开凿着,敕令必须在雨季到来前挖通规定的河段。监理的官员如果不按时完成,就会被斩,于是他们发疯地逼着监工;监工发疯地挥着鞭子;日夜不休的干瘦的民夫放下沉重的沙包,就累死在那边上。
千里的驰道,书同文、车同轨,驰道上飞驰的马车压出深深的车辙,道边的奴隶再也迈不动泥泞中戴脚镣的赤脚,背飞舞的尘土掩盖了枯瘦的双眼。
秦爱纷奢,人亦恋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而用之如泥沙?
蒙恬展开皇帝的敕令,是皇帝的仪仗车队巡游天下豪华设计图,并要求他暗中调集精锐,遣回咸阳-洛阳一线,一为护卫,二为设伏。太尉尉缭写信道:“廷尉有线报,六国叛逆将于洛阳观星台发动刺杀。陛下愿将军围而猎之,贼血祭剑,其余活者皆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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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联盟。魏国的剑士、冶门、韩流沙众人布置谋划,地图上的红圈划在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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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的使者跪在廷尉府,李斯道:“大公子他点名要子心,就给他。区区一个叛逆竖子罢了。给龙阳君去信,要人。反正这天下和人牲,都归属于陛下。但陛下圣心的归属,还没有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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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看着赵高送上的子心已经进入洛阳、在洛阳周边行踪的报告。蒙铣一雪前耻的欲望已经难以抑制:“就让属下带人布置弓弩合围,一定让他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