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院中地上留有水迹,倒影中晴空紫藤成趣,气温清凉心旷神怡,大郎舒活舒活筋骨,慢悠悠起式练拳。听得楼上一阵吵闹,想来是积庆起来。一阵急躁的下楼声,打开房门却看见宋五郎穿着颌领纱汗衫,套着驼黄平素纹裤子,一边系着腰带,看着大郎一边问道:“滌哥儿,我那件青色直裰去哪……啊…啊…”
大郎充耳不闻,手上行云流水,时而迅捷时而松弛,宋五郎系好腰带过来拉着大郎便要扒衣:“滌哥儿,太不厚道了,今天打算穿这件。”
“昨儿是谁把喷嚏打到我衣服上的,我总得脱下来找件衣服换吧。”大郎手上不停,目光跟随,完全没有要脱衣服的意思。
宋五郎一想到昨天被大郎抱着,不自然的松了手,转念一想刚要说话,被大郎转手反制,说道:“你这样弱,学着打打拳,也好强身健体。”大郎双手钳制,宋五郎如木偶般提动。又听得一阵嘈杂声,积庆下楼竟看到自己郎君被大郎抓着,甚是暧昧,尴尬道:“今日倒是好辰光,两位郎君起的这样早便贴到一起了。”
宋五郎听罢恼道:“说什么浑话,没看我被擒,也不晓得过来助阵。”想挣脱开大郎手劲不小,楞是动弹不得。积庆痴痴一笑,跑着准备煎茶吃食。
大郎一套打完,松开宋五郎,笑道:“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起这样早,又是有约?”
“你不是昨儿让我想清楚,既然要考那便今日开始,哪知道晨起就找不见衣裳。”宋五郎没好气的说,转头对着厨房喊道:“积庆,这两日你去打探,可有收获?”
小一会积庆才从隔窗探出头说:“我听内院的杏桃说,大娘子气的跳脚,说是要将我们赶出去。”
“赶出去?我们不是早被宋家扫地出门么?”
积庆端着煎好的茶水,出来说道:“杏桃说也不清楚,只能探听到这些罢。”一边往厅堂走一边邀两人过来。积庆摆弄着碗碟说:“待会儿我再去打听打听,先喝盏茶,我这就将吃食端过来。”转身便要出门。
宋五郎忙喊道:“积庆,你再拿副碗筷。”积庆不解,只听得:“现哥几个相依为命,你跟了我十几年,早已情同兄弟,往后一起用省的还需等我吃完。”
积庆抱着托,脸上挂上笑,答了声好便出去了。
大郎右手拿起茶杯小抿一口,正欲谈今后打算,听得院门啪啪啪作响。细听扣门者气力不小,大郎放下茶盏,对着宋五郎说道:“这扣门的怕是来者不善,你待着。”起身出门积庆也听得响声正要去开门,被大郎喊住,眼神示意自己去。
大郎刚走近,门板便被破开,木屑飞散,只瞧着几壮汉阔步进来,看到大郎说道:“奉了主上命令,收回这屋子,你,还有你们几个赶紧滚出去。”指着大郎与身后的积庆。明是莽汉,茶褐色麻布衫包不住胸口肌肉,瞧着便是练家子,后面几个手持短棍,看来是宋家护院。
大郎皱起眉头,大清早破门赶人,这宋家是铁了心弃了宋五郎,看首领模样,料其是个头头,便说道:“这是奉了宋家哪人,要赶总要问的明白。”
“哼,自然是阿郎的命令,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们请你走。”说着手中使劲,浑身筋骨噼啪作响。
大郎嗤之以鼻,幽幽走到井沿坐下,缓缓道:“即便要赶人,总得给些时间收拾细软,你们有备而来,怕不仅是赶人这么简单。”眼神一冷,气氛一触即发。
为首喝道:“难不成还得挑黄道吉日,少说废话,再不走休怪爷爷给你动动筋骨。”说罢手一挥,身后两莽汉啊呀呀操棍打来。
积庆看一帮壮汉恐大郎不利,慌忙喊着当心。电光火石间,大郎脸上笑容一收,为首壮汉不知为何心中一颤。大郎步如飞箭,闪到袭来的壮汉身后,一手拉住一个壮汉领口,手腕一转,狠狠将二人面对面撞一起,霎时间青红一片。大郎松手丢到一旁,如修罗邪笑看向首领,右手成拳呼去。拳迹太极绵软,首领脑中后退欲躲,脚下却如生根茎纹丝不动,脑子忽懵实实吃了一拳,吃痛的咬牙,鼻腔殷红一注,大郎乘胜追击,右手抓着他脸,直直往墙上撞去。
积庆听得轰的一声,墙中镶个人溅起砖石粉尘,大郎鬼魅后退,再次抓起先前小厮,投掷到墙上,招呼道:“积庆,去拿块布与我擦手。”
积庆慌忙的应声跑去厨房。大郎缓缓坐到井沿,看着墙上三人说道:“今日暂且放过,回去告诉你们郎君,无需他赶我们自己会走,后天这房子原物奉还,这两日若是再来,便打断你们骨骸。”
门外剩余几人见状小腿哆嗦不敢再造次,跑着挖出墙中三人头也不回的跑。积庆递过手巾,得意的说:“大哥儿本事了得,那腱子壮汉都不能动你分毫,”
宋五郎听得没了动静,探出头来看院中墙算半塌,门破的粉碎:“大哥,你虽打退了他们,但此地是待不得。”大郎点点头。
沉吟片刻,宋五郎对积庆说道:“点点我们手头银两,这两日寻个廉价的地搬出去罢。”
“你不恨?”大郎接过积庆递过,擦去手上血渍灰尘。
“恨,但是我没能力去恨,待日后,我一定会回来千百倍还。”宋五郎眼中坚定,大郎瞧他认真,点点头,招呼着喝茶去。
积庆原想着修补院墙,被宋五郎叫停,遣他出去寻个落脚地,大郎陪着宋五郎温书备考。
“这郑伯克段于鄢当真是警示。”大郎洽着茶说道。
宋五郎沉吟片刻:“滌哥可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且让我待之?”大郎点点头,“冥府有书世人善恶,审判之时必从其严,你家中几位娘子皆是贼害心,落到黄泉必将被恶鬼拖入三途川受铜狗铁蛇唾咬,不得超脱。”
“惶惶廿载,若非苦海回头,想必他日亦如是,滌哥,昨日之事真正是无以为报。”
“那你晨起还扯我衣裳。”
“这是两码事,不过我真真看不透你,时而凶狠如夜刹,时而亲切如邻家。”
“相由心生,心生百相。你见我多变,亦可知人心。你遇到我算你前世积福,若是二郎,干脆决绝你便知我好。”
宋五郎放下书,将墨点与纸,说道:“你们便如此。”
大郎哈哈大笑,夸着伶俐。谈笑间积庆耷拉着脸回来,进门低头不语。
“可是难事?”
积庆点点头,抬起头望着大郎说道:“大哥儿,今日我出去寻了几个伢婆租房,只是这城中的房子颇贵,一月便要七两,奈何手头拢共十余两,若是租了房,那便没钱买吃食,这还不算应试的开销呢。”手从内衫中掏出囊,倒出银钱清点。
宋五郎同大郎相视,拿起枚铜钱道:“难不成我们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哥,你看如何是好?”
大郎起身,步到门口,透过门框望着沿墙而生紫藤攀枝欲腾空,说实在,这宁静的院子大郎当真是不舍,转过身,在二人期待中说道:“城中价贵,积庆,你去打听城外的行情,偏僻些也罢,最好是靠近山林,这样若是手头紧,挖些野菜逮些野物也能饱腹。”吃食还好解决,问题是还需银钱买纸墨外加盘缠。
思虑片刻,继续道:“另,你打听看附近是否有人家闹鬼。”
积庆惊讶道:“大哥儿,这生死之事是碰不得的,你虽武技高强,但是捉鬼可是要有通天本事的。”宋五郎知道大郎身份,知道这应该是难不倒他,但是要他抛头露面委屈去做着下流行当,心中不忍。
大郎罢手,说道:“眼下你安心读书,其他的我与积庆去办,你若可惜我俩,挣得三甲回报。”
从前朝起科举是改人命运,眼下指望都寄托到宋五郎,积庆听大郎说到这份上,应了声便出门寻去。宋五郎眼看他走远,才说道:“滌哥,我虽知你本事,可是也不用委屈到这个地步。”
夏日知了烦躁外头吵个没完,屋内一阵沉寂。大郎坐到窗沿百无聊赖手指顺着木纹画圈:“眼下还能如何,你没了月银,屋子也被收,还需开销,我也办法,只有这个路子来钱。”说罢宋五郎也知道眼下只能让大郎去试试,静下心看着书。
酉时二刻,圆盘夕垂将院中染得金黄耀眼,满树芬芳静听戢山林中鸟鸣与沿街叫卖声。大郎见积庆还未回,脱了直裰换了身汗衫进了厨房。袅袅炊烟携归鸟做青云白鹤观,听得脚踩木屑摩擦声,积庆声先进;“大哥儿,五哥儿,我回来了。”
大郎扎着头发一脸烟火气的探出头:“你可算回来,再晚些这灶怕是要被我毁了。”
积庆哎了声小跑进厨房,只看得满屋烟灰呛鼻,忍不住的咳嗽,一手扇着说道:“大哥儿且出去罢,我来做,要是再烧下去,估计今晚得喝凉水。”
“我也是一番好意,哪知道这柴火湿的。”
灰头土脸的遮着脸往打着井水,听得背后:“听过黑心鬼,才见黑脸人。”
“聒噪,昨夜不知谁喝光我煮的汤水。”
“你试试两日未进食,就是泔水都觉得香。”宋五郎说完便后悔了。
“有理,你就是头猪,还是那配种的公猪。”
听得厨房中夹着米香味“大哥儿你算说对了,你可不知道每每五哥儿回来一身脂粉味,那衣衫怎么浆洗都不成。”积庆伸出脑袋,朝书房努努嘴。
冰凉井水映照新月,波光粼粼间满园笑语,三人上桌罢大郎忙问着房子着落,积庆据实相告。
“问询几位伢婆,眼下城南王坛,或去鲁镇,房价约一两,就是这路远,平日里怕是没地逛。”
“这么远。”宋五郎柱着筷子叹道。
“大哥儿你觉得如何。”积庆扒拉口吃食问道大郎。
“眼下也没办法,远些便远些,先租个半年,山中花销小,也清净。”
宋五郎点点头,也不再犹豫,吩咐积庆明日寻伢婆签租,再需寻个推车,收拾细软好搬过去。大郎饮完茶水上楼,宋五郎与积庆交代些事便回书房温书。
大郎反手关门后,灵力灌入净月光,房中顿时听得冥乐鬼痴声,床沿木板上结出大片冰晶,黑白无常踏着寒气凭空而来。
黑白无常落地环顾房间,细细嗅道:“贤弟你这是找了间生人的屋子罢。”白无常走到床沿便坐下捶着双腿。
“七爷八爷,冥薄先行奉还罢。”说完大郎右手掌心凝聚灵力,冥薄从中而来,递与黑白无常。两人伸出打魂棒一挥收了,说道:“那日的事底下人回禀,今日看你住人家中,想必告诉他原委罢,你可当心,人心裹测,连恶鬼都望尘莫及。”
“省的。八爷为何如此劳累?”大郎见白无常又揉又捶,不由关心。
白无常听得大郎问询,索性盘腿坐到床上,招呼黑无常一同,细细道:“别提糟心事,近来阳间不少孩童无辜惨死,死后被怨力束缚不得下冥府轮回,我等奉命追查,却无收获。二来冥府因上次鬼王大闹,军士划领,原本我等管事不必担军事,现手下还得带队操练巡逻,你说累不累。唉,还是阿奶舒坦,管好奈何路便好。”黑无常不住点头附和。
“那事可有进展?”
白无常再叹气:“暂时没有,但是菩萨肯定知道什么,前几日我们寻谛听打探,他倒是无意中说起冥府不安生。”
谛听,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通灵神兽,可通过听来辨认世间万物,尤其善于听人内心。大郎沉吟踱步,方才道:“那日府中便是我等管事,手下鬼卒没那个能力。傍哥仿哥受了普贤菩萨帮助才降服,若是合谋,菩萨岂可不知,剩下的便是阿奶,温良、乔坤,崔判、陆判。”
大郎本就把黑白无常排除,因二人原本便是亡魂,主上念其兄弟情深派了勾魂差事才得道,虽行走世间却受天地监督,若是出轨早被天罚,故而大郎深信二人。
黑无常觉着有理,本就怀疑两位判官,现下需重点探查,说道:“我们会暗中调查。眼下孩童冤魂才是棘手。”
“七爷八爷,那些孩童是如何死去?”
白无常默念几句,从衣袖中掏出一颗明珠递与大郎,说道:“此物乃是北海黑珍珠,能记下所见之事,你将灵力灌注便可看。”
珍珠鸽子蛋大小,色漆黑泛珠光,触手微凉,大郎一手握紧,将丹田灵力灌注。只见珍珠吸了灵力不住颤抖,越抖越快,猛然间屋中光华全无,一道光从珍珠内心射出,投映到床边墙上。
大郎凝神注视,瞧的灰砖泥糊的石室中,人腰粗的木桩上锁链镣铐一具具干枯孩童尸体,尸体皮干萎缩呈扭曲状,可能死前痛苦,每局尸体或双手交叉指抓嵌入肉,或抱头狂抓头发。大郎细细看拢共一十八具尸体,目测均不超十周岁,着实残忍。
白无常叹了口气,看大郎眼中恨意,说道:“这些尸体还被割了舌头,三魂中抽走胎光、爽灵只剩幽精一魂,七魄均是打散,这样魂不全孩童不愿离尸身,我们也无法带入冥府。”
“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爽灵,阴气之变也;幽精,阴气之杂也。岂不是抽走精魄剩下糟魂。何物如此凶残?”听得行事如此残酷,吸取孩童精灵,害人性命还断人轮回可能,着实不能忍。
黑无常收回黑珍珠,说道:“可能是那精气鬼王,但他受冥界罡风,应该尚未恢复,岂有能力抽魂吸魄?”
白无常点头同意,大郎知道鬼王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的黑手,眼下这凶案又何解?
“七爷说的有理,这事着实棘手,我也需当心,此人有如此手段,我若遇上也悬。”
“贤弟,眼下二郎尚未有消息,且阳世间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还有那些所谓修道之人,皆是险阻,你手握轮回三道,虽可防身却招架不住计谋暗害,定要谨慎。”黑无常说完,从床沿起身拍拍衣袖,伸手将白无常拉起,道:“时辰不早,我们需回去复命,你保重罢。”
大郎报以笑容,白无常看大郎一眼,说道:“贤弟,你空手白刃行走也不安全,菩萨道你早身环冥河披帛,需得心意相通才能显形护体御敌,闲暇时参透参透,也不至于手无寸铁。”
“冥河?”冥府有河,其名三途,为生与死的分界线。因河流水会根据死者生前行为,或缓或匀或湍三速,故而称之为三途川。三途河中沉沦铜狗铁蛇,恶人渡河会被撕咬拖入河中成为水鬼,百世不得轮回。
黑白无常道:“三途川不知源起何处,不知流往哪处,只晓得曼珠沙华开满河岸,早与河灵心意相通。你修行六道,引动冥河自然可唤御敌。”
曼珠沙华两兄弟通晓六道,修持轮回,眼下没了二郎,只剩阿修罗、饿鬼、地狱三道握在大郎手中,看来需精通手上三道方可。大郎抱拳相谢,目送黑白无常踏入幽冥,消失在房中。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寻地方安定下来,再参悟三道,唤出冥河披帛护身。大郎支起窗,让月光透露下,盘腿打坐,明日还有事,得养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