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残……”她听到师父善玦在山顶甬道入口处低声唤她,而后再次看见了善玦那决绝的背影,看见那一袭白衣上错落绽开黑紫的血花。
她难过得低下头去,看见自己无力地坐在缀满野花的草丛中。
她哽咽着喃喃:“知道了,师父,阿残不会过去。”
长风忽起,她不由得抬头去看,只见白衣上的血花尽数随风而去;而后,她的裙下忽有金光闪烁,右膝以下暖流翻涌——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师父……善玦!我、我——”她喜出望外地叫出了声,看着那雪白的身影缓缓转过来。
她看见望洛清俊的面庞,看见他轻轻暖暖的笑,听见他柔声说:“过来吧,茉尔。”
望洛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白粥和蒸饺出神。
他本想亲自叫她起身,却在房门外听见她语无伦次的哭喊,只好退了下来,吩咐店家的女儿过一刻钟再替他上去,顺便伺候她穿衣梳妆。虽知应是梦中胡乱喊出的语句,但那一声声“师父”“善玦”实在有些刺耳。
茉尔与那甄家炼丹师之间的事,他从贾磊处听说了一些,但此事在贾磊看来毕竟算是家丑,说得也是吞吞吐吐。
十年啊。
他苦笑,轻轻摇摇头,伸手再次试了试粥碗和茶盏的温度。
“早啊,望洛先生。”
望洛闻言,向楼梯上看去,只见他的雪茉仙子轻快地向他走来,身上穿着他昨天从贾家庄中带来给她的衣服,下巴微微扬着,面上挂着傲气,笑意却已快藏不住了。
“早啊,女侠。”他站起身来,抱拳行礼,看她被逗得笑出了声。
茉尔也不多礼,到了桌前便在他对面落了座,一边继续笑道:“真是有劳先生给本大侠带衣服过来了,多谢!本大侠还是这样穿上裙子才更自在些,粗布衣服不太符合本大侠的气质。先生坐呀,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他笑着落座,一边道:“女侠客气了,这都是观棋、不语两位姑娘托付给在下的。”
听到两个小奴的名字,她不由一怔,双眸接着便暗了下去。她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道:“昨夜做了些怪梦,肚子都饿坏了,开饭吧。”
茉尔伸手便要从筷筒中取筷子,望洛却抢先一步,一手将筷筒拉回自己面前,一手将靠近她那一侧的茶盏又往前推了推。
“茉尔,早晨起来,先喝些温水。”
她自觉眸中有些发烫,眨了眨眼,乖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水果然还是温温热热的。她再喝两口,看着对面的望洛将粥碗上的盖子打开,为她盛了一小碗,又从袖袋掏出一只小竹节筒子,往粥中倒了些粉紫色的糖粒,用小勺轻轻搅拌,直到糖粒化开。
“我不知道你会下来这么早,这粥恐怕还有些烫,先吃饺子吧。”他说着,把手中的那碗粥递到她面前,又将筷筒重新推到她手边。
“好大的胆子,当着本大侠的面往粥里下了什么毒?”她开起玩笑,向他伸出手去。
“女侠果真明察秋毫,在下错了。”他笑着将竹节筒子放到她手心,“郊野小店,做不了女侠爱吃的云麦甜粥,只好给白粥里加些玫瑰糖,还请女侠饶小的一命。”
她将信将疑地打开竹节筒子闻了闻,确实是上好的玫瑰糖。她心下一暖,举筷夹开一个饺子,果然是栗蓉的,只是这栗蓉磨得有些粗糙,还能看见没磨碎的几星栗子。
“哼,本大侠心情好,就放过你吧。”她笑着将半个饺子送进嘴里,另一手将竹节筒子还到他面前。
望洛把糖筒收好,一边给自己盛粥,一边柔声安慰:“茉尔,女扮男装、投宿郊野,这些苦,今后都不必吃了。”
她执筷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以及垂在腰间那泛着酒红色的发梢。
再抬眼时,对面的望洛目光恳切,笑容轻暖。
他笑道:“今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贾磊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午饭时分才被小奴观棋从被窝里拉了起来。
“庄主,不能再睡啦!我知道您不舒服,可这都快午时了,也该吃点儿东西了,不然怎么喝药呀?”观棋一边说着,一边用浸了温水的面巾给贾磊擦了脸,看他清醒了些,便扶他下床更衣。
“观棋?咳……”贾磊看清来人,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是你?”
观棋手脚麻利地给贾磊穿好了外衣,又扶他到盆架前洗漱,忍着笑说:“庄主苑里的姐妹们都叫了您好几次了,您就是不起来,只好跑来找我了呗。”
“咳、咳咳……我根本不记得有人来叫我起床。”贾磊止不住地咳了几声,皱了皱眉,“怎么,我前天晚上喝得是有多醉,怎么到了今天脑子还不好使?”
“她们胆子小,在门外念两句,听不着响,直接就走了,您睡得香,自然听不到。”观棋扶着贾磊到桌前坐下,为他倒好一杯温水,“还是我这种老奴,跟您混得久了,才敢直接进房来拉您起床呢。”
“二十多岁的丫头,也敢说自己老。”贾磊低声笑叹,将温水一饮而尽,看着观棋开了门,小奴们鱼贯而入,端上餐具茶饭。
观棋指挥着小奴们安置碗筷,盛饭打汤,又让小奴们都退下,亲自去把安放着南窑秘越青瓷茶具的小木架车推到桌旁,给贾磊沏茶。茶海边上的两只小炉里早已烧上了水,她用一只小壶里的水烫了茶勺,用绢布擦干,舀出茶叶,又从另一把壶中斟水洗茶。
贾磊看着她这般熟练,便打趣道:“看你确实老练,难怪小小年纪也敢说自己是老奴。”
“庄主,您从未像今日这样懒起,咳也未曾止住,身子是不是还不太舒服?昨日大夫吩咐饮食要清淡,我又担心您吃不惯,所以命人加了两个小菜,您尝尝?”观棋说着,手上也并不停顿,“要不,我一会儿还是再去安康苑给您请个大夫过来吧。”
贾磊喝了两口汤,觉得有些发腻;但尝了两口主菜,少油寡盐,又确实难以下咽;再夹些小菜送入口中,一碟咸鲜微辣,一碟酸甜爽脆,果然开胃。他苦笑,摇了摇头,道:“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好像很久没被伺候得这么周到了。”
“庄主当初接回了三小姐,高兴得失了智,对三小姐百般疼爱,非要把最得力的小奴派到三小姐身边,如今又反悔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贾磊被观棋逗得大笑,一笑便又咳了起来,连喝了几口汤才止住,继续道,“你才失了智!现在你们三小姐长大了,都知道离家出走了。嫣儿不在,她苑内的下人们便暂时遣散了吧,这段日子,我就把你和不语借回我苑中来,你看如何?”
“说送人就送人,说要回来就要回来,现在还说人家失了智,真没见过您这样无赖的主子。”观棋洗好了茶,将盛着茶叶的瓷壶敞着盖子,和饮茶的小杯一同罩在一个方才烫洗过的圆口大碗下蒸着,又说道,“我先去安康苑请大夫,这茶叶就这么蒸一会儿,不要乱动,您饭后喝的茶,留着我回来再沏。”
“遵命,遵命,你顺便和不语说一声去。”贾磊笑着扬了扬手。
“只怕不语比我更不愿意回来呢。”观棋说罢,略行一礼,转身便出了房门。
容初提起雪白长裙的下摆,看着渐渐成型的修长双腿和白嫩双足。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她轻笑,赤足踏上海岩砌成的假山,步伐轻快,如履平地。登至山顶,沐浴着春日暖阳,她随意旋舞数十步,听见假山脚下响起零落的清脆掌声。
“姐姐见笑了。”她转过来微微欠了欠身子,一步飞踏,无声落地,来到贾然面前。
贾然看着眼前这白衣地灵,心中自叹不如,端着瓷盆的左手上指节都泛了白,面上却强端着架子,笑道:“姐姐俗务缠身,过来迟了——妹妹果然是个谪仙般的标致人物,得妹妹相助,可真是姐姐我三生有幸。”
“姐姐可别再取笑妹妹了。姐姐替妹妹取回真身,妹妹还未曾拜谢姐姐大恩大德。”容初说着便作势要跪下去,却不见贾然来扶,双膝只好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妹妹真是太客气了。”贾然慢慢退了一步,再慢慢伸手将她扶起,仍是扯着笑道,“妹妹要帮我,恐怕还得再受些委屈……”
“妹妹不怕委屈,全听姐姐安排。”
容初微微低着头,余光却紧紧锁在贾然的左手上。贾然派人以一株普通的璇桂草为她换回了真身,特地安置在这只精致的天青流光小瓷盆中,却一直紧握在手,不让她相近,如此意思,她怎会不清楚?
贾然察觉了她的目光,有意将拿瓷盆往前递了两寸,笑问道:“姐姐为妹妹安置真身的这只小花盆,妹妹可还满意?”
“姐姐有心了。”容初再度欠身行礼。
“妹妹不嫌弃便好。”贾然将瓷盆把玩于两手之间,转身款款而去,一边道,“这真身毕竟是柔嫩草芽,还是放在姐姐这里更安全。这几日可劳烦妹妹勤着去些,如若一切顺利,姐姐很快就能接你入庄了。”
容初目送贾然离开,双手已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她折身一跃,上得假山山顶,看着贾然优哉游哉地出了后山花园的门,足下便开始有些发软。她只好扶着山石下了假山,就近在一处树荫中席地而坐,将裙摆提至膝上,眼睁睁看着裙下的双腿渐渐化为一团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