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崩逝了。
消息传到安府时,安澜刚穿上水色新衣。这衣裳是为半月后的选秀准备的,花了不少心思,光滑的丝质手感,行动时若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花纹又是暗纹,与花团锦簇的图样比起来颇显雅清。
这是安澜自己的主意,安夫人原本选了海棠红色给她,但她偏偏觉得皇帝看惯了大红大紫的颜色,这炎炎盛夏,倒不如换个让人清爽的。既然父亲母亲铁了心想让她进宫,那何不遂了他们的意思。
索性这个家,也没什么是值得安澜留恋的。
安澜换了素衣,国母崩逝,子民自然不能穿旁的颜色,“收起来吧”她将新衣递给念云,倒生出几分惋惜:新新的衣裳,等国丧过去了,便也成了旧衣裳。更何况安澜如今已是18的年纪,选秀因国丧而推迟,下次选秀,就与她无关了。这衣裳,终是不能给天下最尊贵的人看了。
“小姐别伤心,您是嫡长女,凭咱们安家的地位,您不入宫,随便嫁到哪一家去都是正妻,日子过得未见得比宫里的嫔妃们差”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察觉到安澜的失落,以为自家小姐是因着选秀的事儿。
是啊,到哪家都能当主母,那自然只有入宫,才能合了自家主母的意,让她名正言顺地做妾。她进不进宫倒是无所谓,她是为那件衣裳,还有那个心心念念想让她赶紧消失在眼皮子底下的人感到可惜。
“大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前厅用早膳”
安澜执青螺勾勒眉毛的手顿了顿,往日用早膳,她都是第一个到的。她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向身后的侍从“这个时辰,父亲不在上早朝吗”
“小姐有所不知,皇上下旨停早朝七日,以尽对先皇后的哀思。”
安澜已描完了最后一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人人都说皇帝对先皇后用情至深。安澜已18岁还未出嫁,说来也是因着这份“深情”:本朝五品及以上官员女子,凡在14-18岁之间,都要等着皇帝选秀撂了牌子才可另嫁他人,只是皇帝登基十七年以来,只在安澜十岁那年举办了一次大选,如今后宫里加上皇后不过六个人,传言说是皇帝深爱皇后,这次若非太后以皇嗣的原因施压,安澜就算是熬出头了。
谁知道呢,造化弄人,不过殊途同归,到底是属于宫墙外的命。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奴婢看着,却不是这回事儿呢”念云为安澜理了理发髻,看看镜中的自家小姐,不由觉得小姐还是不进宫的好,还能找个真心爱小姐的人。
安澜嘴角微微上扬,从八岁起念云就在她身边,二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也知道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你要是羡慕啊,赶明儿我也给你找个有情人嫁了,你说好不好”看她红着脸说句“小姐就爱开奴婢的玩笑”,不由得笑出了声。
“走吧,别让父亲母亲等着急了。送你出嫁的事儿啊,等国丧过了再说。”安澜一本正经,念云脸上又红了几分。
因为自己所谓的那份深情,让无数少女的四年光阴都在等待中度过,让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这还不算无情吗。且不说这个,即便是那份深情,又有几分是真,又能坚持多久呢,怕不是说给人听,做给人看罢。
不怪安澜正值花季就对这些情爱的东西没了信心,只是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深情的男子,最后却让这深情如烟云吹散,从那之后,她便失望、看清。
那个人就是她的父亲,如今的正二品左都御史安清衡。
用早膳的安澜看着面前的母亲一身白衣,才想起朝廷命妇要去为先皇后哭灵。皇后就是不同,她死了,举国上下服丧,不像自己的娘亲,连丧事都办得草率。
没错,眼前这位安夫人,安澜叫着母亲的人,不是安澜的娘亲。
安澜的父亲和娘亲两情相悦,娘亲是孟家的女儿。听说当年娘亲嫁入安府时,也是十里红妆惹人羡慕,那时她的父亲,也就是安澜的外祖父,已是正二品礼部尚书,而她要嫁的人,安澜的父亲,还只是个四品官员,这郎情妾意,曾经也是一段佳话。
但是安澜不到三岁,娘亲便在一场大雪里难产而去了,一同去了的,还有安澜刚出生的弟弟。
安澜记得父亲抱着娘亲渐渐冰冷的身子,含泪说此生不再娶妻,之后把娘亲放在榻上,转身抱起她,抱了很久,久到尚不懂事的安澜突然感受到,以后便是她与父亲相依为命了,哭声从屋子里飘到外面,融入了皑皑白雪。
可是安澜错了,因为她还不懂什么是传宗接代,什么是父亲口中的身不由己。
新的安夫人入府了,就在安澜的娘亲去了不到一年。
而这个让安澜日后都不得不叫“母亲”的人,安澜见过。不在别处,就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定国将军前来找父亲议事,娘亲就带了两岁多的安澜在后花园玩,凉亭里坐了一个女子,娘亲还上前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那时安澜还小,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总归两人面上都带着笑容。现在想来,那时娘亲的笑是否真心安澜不知,可那女子的笑却包藏祸心。
新夫人进门了,安澜才知道,她便是那天的女子——定国将军最小也是唯一的妹妹。
嫁给安清衡之前,顾氏只见过他一次,就是那天在安家后花园里,哥哥来找她,他来找他的妻女。也就是这一眼,很多人的命都改写了。
“我非安清衡不嫁”,顾氏在顾家闹腾得鸡飞狗跳,甚至不顾安家已经有了当家主母,愿意做小这样的话气得定国将军的父亲顾老爷子病了好几天,却不知该拿这个自己三十五才有的宝贝女儿怎么办。
不久,上天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安澜的娘亲离世了。
与此同时,登基一年的皇帝迎娶定国将军嫡长女为后。皇帝大婚,普天同庆。民间的丧事又哪敢大张旗鼓,甚至在安澜的记忆中,那身本该在身上穿一阵子的孝服,也只在她身上待过一天而已。
一道赐婚圣旨,新皇后的小姑姑顾氏便得偿所愿了。本要进门做妾的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正室。
安澜还记得父亲跟她说“澜儿,父亲身不由己啊”,但她也记得,安府上下张灯结彩,贴满“喜”字的时候,父亲有多高兴。
之后安澜才明白,父亲所说的“身不由己”,这才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