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脚底的血是怎么回事。”左离后退半步，看了眼王冬至左手的剑，然后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不，你不是冬至。”
“我是。”王冬至也摇头。
剑鞘中的清风剑清鸣一声，半截寒光乍现，却被一只手掌挡住，未能完全出鞘。
“回去。”王冬至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并未挪开抵住剑柄的手。
于是灵剑归鞘，再无响动。
“村子里的人呢？”左离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心头升起一股躁意，莫名恐慌。
“都在。”王冬至指了指转角处，后面就是那片空地。
左离再无犹豫，转身就绕过了转角……
这时的人命贱，若是草芥之身，就是摆在秤上也换不了二两银钱。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阎王爷有的是办法喊你去地府报道。
但蝼蚁尚且偷生，杂草犹有韧性，总不能因为难活就不活了。
所以，其实这时的人儿都活的很用力。贩夫走卒，农人织女，起早贪黑的，多吃一口粗饼子就多一分干活的力气，多余下几口面食就能让正蒙学的孩子吃得饱些，有力气动脑子就可以少挨先生两下板子。
土庙村的日子其实尚可，未曾遭遇兵乱，近两年也还风调雨顺，吃不了十分饱总归也不至于饿着。
这淡如水的日子，只要能过着，那就是有盼头的。
左离十六岁能考上秀才，在朴素的村人眼里，那就是飞上高枝当了凤凰，村里出了个见了要喊老爷的学问人，这是要锣鼓喧天摆酒庆贺一番的大喜事。
左离在乡试放榜后回来的路上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应对村里人的奉承话，想着依母亲的性子肯定是要显摆一番的，他不爱应对这种场面，可总归大家伙儿是替自己高兴，这种时候不能端着。
心里头说不高兴那是假话，就算两世为人，这科举一条龙也不是随便考考就能中的东西，经过这么十来年的之乎者也，左离算是认清了这一点，早就端正了态度，花了不少心思精力在里头。
乡试后边还有会试、殿试，万里长征第一步，同志仍需努力。
这一切本该如此，只是现在看来有些讽刺。
此刻村中间转角的空地上，立着大大小小百来个坟包，连个石碑都没有，也分不清谁是谁，可怜兮兮的立在那儿，边上还破烂似的扔着几具尸体，兴许是还没来得及埋上。
左离微张着嘴，感觉嗓子发干，嘴唇抖了半天，也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些嘶哑的“额啊”声。
“这就是你特娘的说的都在？”左离红着眼，嘶吼着返身就甩了跟过来的王冬至一巴掌。
这一掌很重，“啪”的一声清脆利落。王冬至神色如常，身子晃都不晃，左离只感觉手掌发麻。
左离指着那数百坟包，满眼血丝，整个身子抖个不停，“谁干的……啊？”
王冬至看着左离，眼里是怜悯。
“看你玛呢！给老子说话啊！穿尼玛人模狗样的，真就不会讲人话了？！”
“修仙修仙，人都保不住修的什么狗屁仙！”
左离暴怒着，癫狂的宣泄着情绪，王冬至只是看着，等待着他冷静下来，不知为何，他相信他会冷静下来。
“我爹娘呢？”左离抖着嘴皮子又问。
这次王冬至应了，他迈步向前，扫了两眼后点了点两个坟包，告诉左离里面埋着他的爹娘。
“这里边是村长，这里边是我娘……”王冬至一个坟包一个坟包的点过来，平静的述说着，直到点完几十个坟包，左离的表情已经趋于麻木，最后王冬至那单调的点名声终于被打断。
“冬至，刚才打了你抱歉，刺激太大，我有点接受不了……”左离用力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也试图弄清当前的局面。“人都是你埋的吧？你现在好好跟我说说，我们的仇家是谁，这血海深仇我们一定要报……你现在修仙，我虽然没什么打斗的本事，但一起找人我还是能行的，赶考认识了些人，我还是有些门路的……”
“离哥儿。”打断左离的是一声熟悉的称呼。“人都是我杀的，你爹娘，还有我娘，都是我杀的。”
左离愣住了，全身的血液开始涌向脑部，几欲眩晕。
“就剩你啦。”王冬至说。
清风剑出鞘，锐意无双，王冬至提剑缓步朝左离走去。
“离哥儿，其实我一直很崇拜你，你什么都比我强，比村子里大多数人都强……不，或许放在外边你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还记得当初我师门来村子里，我们一起踏青石阶的事吗？离哥儿，我一直觉得会被选上的人是你，可是最后踏上仙途的人居然是我。”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有地方比你强。”
“但或许是你强大的印象刻在我脑子里太久了，即使踏上仙途，有一天我还是突然发现，我依然没有摆脱掉你对我的影响。”
“一个凡人不该比一个修仙者更强的，不知不觉，你已经成了我的心魔，也成了阻碍我境界提升的磐石……”
一步一言，王冬至已至左离跟前。
“跟个废物一样修炼不动，然后觉得把老家人都杀了就能成仙……成特娘的狗屁仙！”左离双目皆是血丝，固守原地，毫不示弱。“你脑子里装的是茅坑？”
“装的是长生大道！”
言毕，清风剑起；左离怒吼，握拳迎着剑芒而上……
下一刻，某个坟包轰然炸裂！
“桀桀桀桀桀……给我走！”刺耳的癫狂怪笑响起，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李夫子从坟包中飞跃而出，后边还拖着一大截肠子。
地面沙尘扬起，暂时遮蔽住了王冬至的视线。
左离感觉自己突然被拦腰抱住，随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破！”王冬至清喝一声，清风剑迅捷斩出直指左离；沙尘瞬间散尽，只是场间早已不见左离踪影，徒留地面一滩溅射状血迹。
王冬至低头看了眼清风剑的剑尖，一滴血液随之滴落。
“斩中了……”
凡人哪能受仙人一剑，半死不活的李夫子带走的只怕也仅仅是一具尸体了。
于是王冬至收起剑，低头开始挖地，也不用仙法，就是靠臂力挥舞锄头。直到把所有村人的尸体尽数掩埋，他才离开了土庙村。
村头，一白衣女子正在等他。
“恭喜师弟斩断尘缘，日后仙途必将一日千里。”白衣女子笑意盈盈恭贺道。
她正是荡苍山赤练峰一脉的二师姐白洛，当初“土庙村前青石阶”之时，她也是在场的。
“师姐光是口头恭喜？”王冬至随口应答。
“不然师弟还要我如何恭喜？”白洛笑道，在山门之中她本就与这位惊才绝艳的小师弟关系较好，对他的些许玩笑并不在意，或者说，她与三师弟林凌不合之事众人皆知，时常对王冬至示好也是存了拉拢之意。
此时的王冬至凡念尽断，念头说不出的通达，一时间只觉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少年意气生。
再看这位平日里交好的师姐，就有了别样感觉。
佳人笑颜，唇皓齿白。
王冬至心念一动，想也未想，伸手便将白洛揽入了怀中……
…………
那边杀伐过后温香软玉，另一边却依然生死攸关。
李夫子用尽吊着命的最后一口气力，施展缩地成寸之法，带着左离远遁许久，最后力竭，两人倒在一片荒山野地。
“呼……呼……”
左离躺倒在地拼命喘气，此时他周身多处绽裂，伤及经络，血流不止，乃是远遁前被王冬至最后一剑所伤。
“活下去……必要讨回此债！”只余半截身躯的李夫子双目圆睁，枯干手掌紧紧抓住左离手臂，咬牙切齿。
左离受伤颇重，早已视线模糊，他费力转头，努力想看清李夫子。
只是还未等他看清，左离就感觉手臂上那股抓握的力道一松，半截身子的李夫子便化作了一捧尘土，形消神灭了。
“呼……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升起，左离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感觉全身都不听使唤。伤口的疼痛还是次要，主要是若不止血，恐怕就有失血过多死亡的危险。
眼见弥留之际，两根救命稻草在左离脑海浮现。
左离先是尝试着去冥想，华丽方盒自脑海浮现，却依然毫无动静。
见这狗屁金手指一如既往的无用，左离很快就开始尝试去抓住第二根救命稻草。
荡苍山入门小练——引气决。
这还是八岁那年，王冬至第一次回村的时候偷偷赠予左离的。
引气诀乃是一项基础功法，意在培养对天地元气的感知。自得到这部功法之时，左离就将其背的滚瓜烂熟，从未停止练习，只是他终究没有师父指导，完全是按照自己理解瞎练，成效颇低。
但终究是有些效果的。
这么几年练下来，左离已经能隐约感受到天地元气的运行，只是功法里描述的“引气入体”这一步他始终做不好，体内留存不住元气。
放在平时，这本卷首言明可至筑基的“引气决”，对左离的作用仅仅只是养养生罢了，连强化体魄都做不到，然而此时却当真是救了命。
周身肌肉随着些微天地元气的冲刷，开始有规律的起伏。
很快，肌肉开始靠着自身力量闭合，硬生生止住了流血的伤口。
“不能停下……”左离心中默念，满脑子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
天地元气在左离周身缓慢流动，流入他的身体，随后又如经过一个漏斗般流出，重新消散在空气之中……
过了很久，左离终于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伤口也不再流血。
他想要离开这片荒地，去到有人烟的地方，他需要食物和水。
然而由于周身经络受损，他的四肢已经很难复原，根本站不起来。
于是他开始爬，一点一点，向着一个满是未知的方向移动……
左离又爬了很久，或许有好几天？他不知道。
每当饿了或是渴了，他也只能嚼一嚼路边的野草，运气好还能抓到些昆虫。把蚂蚱嚼烂后咽下这种事，他已经无比娴熟。
“活下去……讨回此债……”
在看到远处市镇的那一刻，左离终于稍感安心的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