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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桃歌尽桃花灼灼凉

卿安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了,就像一枚熟悉已极的字,写了太多遍,渐渐地就觉得不像了。

离开灵鹫宫的时候她十八岁,如今已经二十八岁。这十年里,他的样子反复地在脑海里画,终于模糊了五官。

“师姐,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师妹灵汐在身后轻声道。

卿安没有回头地应了一声,仍旧望着窗外。

夜月明澈,星辉清朗,明日归家,定是个好天。

卿安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这一辈弟子中灵枢九针习得最好的。却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却一窍不通,只一头钻在医理中。

她是宫中弟子,却更像是杂役。没人做的事,弟子们总是互相推脱,推到卿安头上的时候,她无人可推了,只好自己去做。卿安不介意打打杂,做完了事,就没有人来打扰她钻研医理,她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可惜她滋润的小日子终于被人搅成一池乱水。

相遇的那天再平常不过,卿安推着运送小宗物件的三节车慢吞吞地向月牙村走去。

月牙村是宫里一个人愿意涉足的地方,里面多是江湖上作恶多端的坏人,被抓来关在里面。宫主心善,不欲将其致死,便将他们充作仆役,偌大一个灵鹭宫也养得起这些人。

那里的守卫并不很严,常有聋哑人在村子外围游荡伤人,于是分发物资的差事又落到了卿安身上。

她神游着,脚下被绊了个跟头。好像有一声轻笑,卿安没有在意,只可惜破了的衣服。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衣服里面最喜爱的一件,淡紫青衣,内敛又耐看。她个子高,身板却又平又细瘦,活脱脱的营养不良,穿上这身衣服倒颇有些沉静下来的淑女模样。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工夫,才到月牙村外围。平时这里就有守卫站岗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空空的没有人。

卿安推着车向村子里走去,还不到村口,就有一个影子扑上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挡,臂上已经被抓了几道血痕。转头一看,是一个聋哑人。车上的东西散了一地,那聋哑人抢了一些就向村子里跑。

卿安手臂上被他指甲抓出来的伤痕已经红肿了,显然染了不干净的毒。

“喂!把东西还来!”她恼了,呼喝一阵才想起来对方是个聋哑人,听不见的。那聋哑人眼露凶光,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就咬。卿安大叫一声,赶紧缩手,那人却紧紧箍着,片刻也甩不开。

“守卫大哥!守卫大哥!出人命啦!”她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拿脚去踹他。那聋哑人被抓来时虽已被废了武功,力气却出奇地大,卿安被他勒得生疼。

忽听耳后风声习习,她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感觉发髻一荡,一把轻剑如虹贯出,钉在那聋哑人肩上,将他撞得跌倒在地。

“嗒”的一声轻响,是她的木簪落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人的轻呼:“哎呀!打偏了。”

卿安怔愣,回过神来,转头寻找出剑的人。通畅的小路接连尽头,空无一人。

卿安惊了一身冷汗,忽听头顶树叶娑娑轻响,她走进一步,仰头去看。

春深里,花开得正好。花树上卧着一个人。那少年倚在枝上,头枕一把重剑,比方才打落知安发簪的剑大得多。

卿安皱眉:“是你的剑?”

“不用谢了。”那少年笑眯眯道。

卿安挽着散乱头发瞪他:“你打乱我的发髻,也不见道个歉,好不知礼。”

“咦?我救了你,怎么也没见你道谢?”

卿安见那少年干干净净,倒是自己一个女孩家灰扑扑的。再加上自己连遇不顺,又给聋哑人吓得狠了,还被少年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情糟糕透顶,当下蛮不讲理起来,也不管那人的救命之恩。

“你是什么人?随便就在我灵鹭宫伤人?你要救人,功夫却不到家,打落我的发簪,这点伎俩也拿出来招人笑么!”卿安道。

那少年直起身来,奇道:“你的发髻本就乱蓬蓬好似一堆草,我的剑不过轻轻一蹭就散了,怎好怪我?”

卿安突然想起先前为了寻找药草,刚从花草丛里钻出来,也没顾上整理,确实是顶着鸟窝头,也没什么好说,当下词穷。

卿安涨红了脸,呆呆地站着,手挽发挽得酸了,索性松开,任一头长发逶迤风中,默不作声地蹲下来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喂,你哭了?”少年从树上跃下来,拾起她的木簪递过去,“给你。”

卿安接过来,小声道:“谢谢。”

少年轻笑道:“你是谢我救你呢,还是谢我还你发簪?”

“都谢。”卿安站起身,看着他,“刚才是我莽撞了,抱歉。”她的眼眶有些微红,眸子水洗过一般清亮,目光坦荡直率。

少年一愣之下,竟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卿安垂眸不去理他,将东西收好放在车上,拉着车向村口走去。那少年也跟在她身后。村口边的桌子上,守卫东倒西歪呼呼大睡,显是中午喝得多了,到现在也不醒。卿安气不打一处来,扔下车子就杀气腾腾地去旁边水缸里舀了一瓮水,兜头泼在他们身上。

守卫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就看见卿安瞪大的眼珠子,吓了一跳,从凳子上仰过去栽到地上。

卿安换上一张笑脸,拿起桌上的碗敲了敲,“守卫大哥,这天下雷阵雨呢,浇得你都湿了,还不快进屋去睡啊?”

“哎哎,是卿安啊。来,坐坐。”说着那人向卿安招呼着。

“不坐了,我要回去采药呢。”卿安嬉皮肉笑,“东西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我得去禀宫主,守卫大哥真是辛苦,当值都当睡着了。”

“别别!姑娘千万别!”守卫一把拖住卿安,“今儿日头好,就跟弟兄们多喝了几杯,不小心误了事,还请姑娘多担待。”

卿安一撸袖子:“瞧瞧,这都是给村子里人咬的抓的,还想要我怎么担待?要不你让我咬一口?”

守卫赔上笑脸,立刻从身上摸了些碎银子来:“对不住对不住,这是给姑娘看大夫的。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卿安把银子揣进兜里,笑眯眯的:“没事儿,回头吃点药就好了”

一路哼着小曲儿,卿安慢悠悠地往回走。她头也不回地大声道:“你别跟着我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那少年笑道:“你倒是挺会敲诈的啊?”

“什么叫敲诈!”卿安止住脚步,回头“刷”地撸起袖子,“看看,看看,这伤是假的吗?”

聋哑人脏兮兮的指甲生了毒,卿安被划破的地方肿得厉害,被咬的牙印边上凝了一层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么严重,快点去瞧瞧大夫。”少年皱眉。

卿安“哼”了一声,放下衣袖:“守卫傻了,你也傻啦?”她点点自己的鼻子“瞧什么大夫?这里可是灵鹭宫,我就是大夫!”

她转过身去继续走路:“扎几针抹点药就成,多大点事呢!”她又顿住,转头警告他,“你可别跟着我啦,回头给人瞧见,指不定落下什么话柄。”

卿安住在蕙草斋,这里离主殿远,没有弟子愿意来住,卿安乐得一个人自在。

远远地就瞧见屋前有人在张望。

“卿安!怎么才回来?”来的人是师姐凌微,盛气凌人道:“孙爷爷让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她踢了踢身边的药草篓,掩鼻道,“就爱鼓捣这些重味的东西,你若将这心多分些在琴棋书画上,也不至于这般不招人待见。”

卿安也不恼她,走过去看了看,笑嘻嘻地从药篓里扯出一把草:“师姐,这‘焕颜草’美容养颜最好了,拿去泡茶喝?”

凌微“哼”了一声。

卿安道:“孙爷爷的药草可不多得啊。”

凌微一边嫌弃她,一边却又抵不住美貌的诱惑,拿一方绢子包住那草,扯了便走。

待她走远了,卿安才坐下来整理药篓内的东西。

孙爷爷格外偏爱卿安,见其他弟子的心思都不在医理上,便特意栽培她,时常给她送些书籍和药草。

“喂!原来你叫卿安。”

树上蹿出一个人,吓了卿安一跳。

定眼一看,正是先前那少年。卿安瞪他:“你怎么总爱从树上蹿出来吓人?”

那少年嘿嘿一笑:“你管我爱从哪里出来?总之我现在知道你的名字了。”

“名字而已,知道了又有什么稀奇。”她只顾理着手里的药草。

那少年也蹲下身来,拿了一把在手里瞧:“你刚才给那个姑娘的真是什么养颜草?”

“当然。”

“我瞧你可没有那么好心。”

“你是什么人?这么了解我。”卿安本是讽刺他,他却故作不知,“既然你问了,我便告诉你罢,我叫顾若尘。”

卿安“嗤”的一声:“谁稀罕你叫什么?”

顾若尘见她心情很不好,便逗她说话:“我连姓都告诉你了,你该告诉我你姓什么罢?”

“我没有姓。”卿安“唰”地站起来,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药草,转身进屋去了。

顾若尘在门外怔了片刻,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想一想便高声嚷道:“记得处理你手臂上的伤!”

卿安在屋内听见,撑起窗子一看,只瞧见他的背影,束得高高的发在风中一荡一荡。

再见到顾若尘是在蜀中唐门的名剑大会上。原来那日他来是为灵鹭宫送请帖。

参加名剑大会的人很多,卿安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她个子高,人头本挡不住她。奈何前面的凌微师姐有意无意晃着脑袋干扰她的视线,心里对卿安恨得牙痒痒。

原来那日卿安给她的药草能养颜不假,但是需要调配。凌微只将它泡茶喝,谁知道苦得呕人,几乎将胆汁吐出来。她气势汹汹跑去问罪,卿安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回她:“师姐不是一向在诗词歌赋上最用心嘛,岂不听闻‘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尝一尝苦,怎能修得貌若天仙?”这话把凌微气得哑口无言。

卿安不理她的报复,只专心看大会比试。

台上竟是顾若尘。他依旧束一把高高的马尾,手持轻剑,重剑背在身后。他专心对敌,眉目肃然,再不像之前那样笑嘻嘻的。剑势凌厉,如游龙破海长啸九天。

他的剑如同他的人,年少意气风发,直逼对手连连倒退。

卿安喃喃道:“原来那家伙的功夫也不是很差么。”

“安心看比试吧!剑术好坏你看得懂?”凌微抓住机会扭头嘲讽她。

“我自然不懂,想必凌微师姐是行家了?不如给我们讲解讲解?”卿安嗓门放得很大。

师父正听见,便问:“哦?凌微对剑术也有研究么?不妨说来听听。”

凌微涨得脸红,小声道:“弟子愚钝。”

卿安故作可惜:“师姐谦虚了。”却被凌微狠狠白了一眼。

顾若尘的剑术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当真是数一数二的,连败几位高手,立于台上,风光无限。

便在此时,又一位弟子上前比试,竟是蜀中唐门自己人。名剑大会虽没有规定不可同门相战,但是一般不会出现自己门派弟子挑战的情况,毕竟一人得意,一派风光。只有门派中弟子被人打败了,才有后继者接上去。

挑战顾若尘的这名弟子叫穆炎,是蜀中唐门的亲传弟子。为人阴戾,他早已不满顾若尘一个外姓弟子如此得意,又被师门荣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穆炎的为人常遭人不齿,剑术却是极狠极快。顾若尘与他对招,丝毫不轻松。

卿安见他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穆炎的招数已不仅是切磋的意思,而是招招直取命门。顾若尘轻剑一啸,转手重剑劈向穆炎。

两剑相碰,俱是一颤,顾若尘左手剑花轻挽,挑开穆炎重剑,右手持重剑横扫他面门。穆炎毫不退让,剑势一转直取他心口。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然而终有快慢,顾若尘早被穆炎激得动怒,他的剑先抵在穆炎的眉心,傲气盛然,一笑道:“你输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几乎没有人来得及看清,取胜的顾若尘就倒了下去。他的心口正中几枚尖泛着幽蓝的光泽。

蜀中唐门的寒针!

蜀中唐门的寒针向来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没有解药必死无疑。出手的竟是穆炎!几位掌门几乎在他同时出手的同时将他制住,然而终究不敌他剑中机关之力,迟了一步。另一边早有唐门中人检查顾若尘的伤势。

一番忙乱下来,竟连唐主唐傲天也无法解毒。原来这寒针上所淬之毒与唐门之毒有区别,况且唐门机关暗器从不外传,想必穆炎的这寒针是从唐门叛徒手中得来。

唐主沉思一番,坦言解药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备出。虽然唐门之毒名闻天下,但是配置解药终归要知道毒药成分,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天下毒手也不如医药大夫了。

灵鹭宫当即成了蜀中唐门的坐上宾。都听到了,就向这边瞥了一眼。

药王孙思邈把了会儿顾若尘的脉,又取出那针细瞧一阵,忽然向卿安招手道:“你过来。”

卿安沉默着走上前。

“依你看,可有把握?”卿安跪了下去:“弟子唯有倾力一试。”

很久以后顾若尘才知道,卿安当时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她天生大胆,又遇见如此毒症,正是投其所好,不舍不医。因此在孙爷爷的刻意抬举下,在掌门质疑的目光中,硬是承下这份重任。

顾若尘故作埋怨:“你就不怕当时把我给治死了?”

卿安忙着晒着药草,“这不是没死么?”

“假如死了呢?”他不依不饶。

“那就死了。”她面不改色。

“喂!我的命在你心里就这样不值钱?”顾若尘气急败坏。

卿安无奈地顺手用晒药枝戳戳他的脑门:“长不长脑子呀?灵鹭宫圣手全部在那里,你想死也不容易。就这么爱咒自己死?”

顾若尘甩甩头发,又笑了,凑过来问她:“那如果就是没治好呢?”

“那我也能用锋针把你缝起来!”

“你就不会说你很伤心吗?”顾若尘有点沮丧。

“那时候只怕我已经被你们唐主抓去以命赔命了,哪有命伤心。”

“我的临终遗言一定是求唐主放过你呀!那你到底会不会伤心嘛?”

卿安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会,我会很伤心。”

当年的话,一句一句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就好像从来没有隔断过这十年。

顾若尘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以后,便缠上了卿安。除了蜀中唐门送来的谢礼,他自己有事没事便跑来以道谢之名探望卿安,每来一次,都带一份“谢礼”。

卿安起初很不适应,和他客客气气,再三推辞。后来渐渐发现,顾若尘是找着借口占地做客。光是她的珍贵药茶花露就不知道喝了多少瓶。

卿安小气了,等他来时,再不给他奉茶,顾若尘便无辜地哀叹几声,不是说余毒未清就是喊心口又疼了。卿安只好还给他调配些进补的东西。又忍不住讽刺他道:“偏心鬼也知道心疼了?”

原来顾若尘心脏生得偏右三分,也正是这三分救了他的命,否则寒针上的毒在心口发作起来,还真说不准来不来得及医治。

顾若尘心满意足地喝着茶:“因我偏心,所以长情。将来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君啊!”

卿安嗤笑一声,不再理他。

灵鹭宫的夏天比别处清凉更胜,尤其是卿安住的蕙草斋,因为背倚高山瀑布,水流迸溅,连暑气都被冲得淡了。

顾若尘更是喜欢赖在这里了。时常卿安在看书或是制药,他就在一旁练剑。

看得投入了,连他歇下来走近了都没反应过来,倒是顺手一针扎过去,嘴里念念有词,疼得顾若尘“哎哟”一声,她也一惊,忙问怎么了。

回过神来又鄙视他:“多身娇肉嫩呢?扎一下就喊成这样,以后受了伤,别求我医你。灵枢九针,针针是血。”谁知料得这样准,顾若尘真的时常负伤。

那天夜里闷热得不行,卿安睡不着,便将美人榻搬到外面草地上来,倚着乘凉。正在数天上星星,忽然“扑通”一声响,吓了她一跳。

四处一望,地上伏着一个身影。卿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正是顾若尘。他气喘得很急,说话断断续续:“伤在……腰,上……”

她赶紧取了夜照灯和针具来替他医治。好深一道伤口,血还未止。卿安一套针法施完,他已经因失血倦极,昏睡过去。

此后便常常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架要打。

卿安问起来,他只说:“替唐主办事呢。”

“那也不能这么不要命啊!少办点事要紧么?就那么爱出风头?”

顾若尘只是笑。他常常从各地带小玩意回来给卿安:“神医,这就当是我的问诊费了。”

卿安不屑道:“你少受伤,让我少操心,就是千金难抵了。”

一边却小心地将东西收进匣中。

那一年的除夕来得比往年都迟一些,宫中也张灯结彩起来。往日仙境一般的地方多了几许人间烟火。

卿安刚从团圆宴上回来,屋前冷清清黑漆漆的,和方才席上的热闹正成对比。今天是大日子,宫中弟子都准回家团圆了。唯独她只身一人无处可归。她原就是师父捡进谷的,不知名姓。

卿安是孙爷爷给取的学名,意为:愿你一世安乐。灵鹭宫弟子都有学名,但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姓名,她却只有“卿安”两个字,再无更多了。

夜空中寒星数点,风吹得很冷,卿安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过了今天,她就十五岁了。总算是及笈之年,却无人替她行礼。

她向着无人掌灯的屋子慢慢走去。到了门前,陡然一惊!门边靠着一个人影,黑黢黢的瞧不真切,但卿安知道是谁。

“大过节的,你不回家去团圆,来我这里做什么?”她边摸索钥匙边道。

“嘿嘿。”顾若尘笑了两声。

一阵淡淡酒香传来,卿安蹙眉:“你喝酒了?”

“是啊……喝了一些。”

“喝了酒就早些睡吧,又乱跑。”卿安叹气。

“我没有乱跑。”他甩甩头发,“我来你这里,不算乱跑。”

“进来坐吧。”卿安开着门锁。不妨顾若尘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让她心里蓦然一惊。

“不进去,我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去……哪里……?”卿安的手被他覆着,脸上都烧了起来,说话竟不利索了。

顾若尘扶着她的腰,轻轻跃上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马上。

他从身后环住她,唇齿间流连着淡淡酒香,让人醺然。

顾若尘带她看的,是雪。

絮絮的雪,落了蜀中唐门满地,也落了卿安满身。

月色下素净的一片白,直让人生出不在人间的疑心来,无痕的一片雪色,让人不忍落脚。

“灵鹭宫从来不下雪的。”卿安喃喃地道。

“所以带你来看,四时皆有景,没有见到雪,又怎么算过了冬天?”

顾若尘带她跃上高高的树桠。卿安轻呼一声,一把拽住他。待坐稳了,又笑他:“你是猴子投的胎吧?这样爱爬树。”

顾若尘笑道:“登高而望远,方知畏天地。才知道这世上终有许多事是人力不可抗拒的。”

“你多大了?就这么爱装深沉。”卿安白他一眼。

“过了今日,就十八了。”顾若尘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她裹住,“冷不冷?”

“十八……”卿安恍惚静默了一会儿道,“你大我三岁。”

“说起来,认识你从春到冬,怎么不见你过生辰?”

“我不知道我的生辰,师父捡到我的时候,襁褓里什么都没有。”卿安淡淡道。

顾若尘愣了一会儿,柔声道:“那就把我们初识那天当作你生辰好不好?”

“为什么?”卿安瞪他。

他脸色微红,轻声道:“坐好了。”跃下树去,从马鞍旁的囊中摸出两瓶酒,又跃上来,递了一瓶给她,又问:“好不好?”语气里带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卿安正冷,扒开塞子喝了一口酒。一股暖意热辣辣地直冲上来,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咳嗽了两声道:“你说好便好吧。”顾若尘终于笑起来,与她碰了碰酒瓶道:“新春快乐。”

很快,顾若尘就后悔让卿安喝酒了。她的酒量真是差得一塌糊涂,喝了几口便手舞足蹈起来,差点从树上栽下去。顾若尘赶紧捞住她,她手里的酒瓶都摔了出去。

卿安一把将他的抢过来,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酒意上头,开始话唠一般传授他灵枢九针,讲得颠三倒四,夹杂着一堆埋怨他受伤的指责。闹着闹着忽然开始哭,断断续续说些什么,顾若尘依稀只听得明白几句。

“就我一个人,不好……不好……”

“我不喜欢她们呀!”

“嘿嘿……苦死她咯……她的脸都气歪了,可惜了……那么,呃,漂亮的一张脸……”

“没有姓名啊……连姓都没有……”

她抓住顾若尘的衣领一个劲地摇,打的酒嗝全喷在他脸上了,不依不挠地问:“我不好吗?我不好吗?我是不是不好?我的灵枢九针学得最好了……”

“是是,你是最好的。”顾若尘拍着她的背。卿安恨不得将脸贴到他面前问:“那我爹娘为什么不要我?”

她哭了一阵子,突然又不哭了,逼着他背自己下去走。顾若尘真的就背着她下树来走。走了好一阵,柔声问她:“想到哪里去?”

她半睡不醒地嘟哝:“回家去。”

顾若尘背着卿安在雪地里慢慢地走。卿安迷迷糊糊一阵又醒来,突然问他:“去哪里呀?”

“回家去。”

她咯咯笑起来:“哪里有家呀?家在哪里?”

“以后会有的。”他轻声答。

“你骗人,没有的……”卿安喃喃道,“没有的……连姓都没有。喂,把你的姓借我吧……”

“好。”

她在他背后睡着了。顾若尘踏着雪,脚下吱吱嘎嘎地轻响。

“卿安。”他轻声叫她。

没有回答。卿安尤自睡得鼾甜。

“我会成为蜀中唐门最出色的弟子,来迎娶你,那时候你就有家了。”

那时候,你就有姓了。

孤月一轮照双影,雪地上一行脚印延伸了很长,很长。

“师姐,师姐,起床了。我们要上路啦!”灵汐的声音响在耳畔。卿安迷糊地睁开眼,才惊觉天色不早了。

她起身来梳洗。这些年,她极浅眠,睡得少醒得早,昨夜竟睡得这样沉。或许是因为梦到他了吧。

顾若尘真的把他们相识的那天当作了卿安的生日,三月三,草长莺飞,风里都是生机的味道。

顾若尘陪着卿安在花海里挖草药。阳光洒下一身,他只觉人生再无更畅快之事,开怀一笑,拔剑扬身,轻功踏处风低草伏。剑光四起,惊起飞花阵阵如雨。

卿安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若尘长剑轻挑曼落,时疾时缓,踏山问水。使到顺意处仿佛以心作剑,挽尽春华。他停下来时正落在卿安身边。剑上托着一枝桃花。

“数一数。”

卿安认真一数,枝上不多不少,恰恰十五朵桃花,连花骨朵都没多出来一个。

“生辰快乐!”他自笑得开怀骄傲,她却低下头,鼻子酸酸的,又笑了。

幽冥的枫华谷的颜色是属于火的,连天都烧得红彤彤。卿安转过头,遥遥看着远处一片破败。

十年已过,荻花宫终是业火燃尽,幽冥圣教的势力大不如前了。等了这十年,直到南诏大军打来,幽冥圣教未灭,风波又起。所幸她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她还记得荻花宫被攻陷的那一夜,多少武林豪杰围在阿萨辛教主的宝箱边,差一点就为宝藏大打出手。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阿萨辛教主的绝世神兵之材玄晶早已经不在教中了。

阿萨辛一生算尽天时人事,早料得有此一劫。他真正的宝藏,都被运送到了很隐秘的地方,不会再有人知晓。

圣殿中的那个牡丹,原是假的。他一生最大的宝藏只不过是一个人,至此,他力战群豪时,无可牵挂了。

然而他算尽世事却算不尽人情,阿萨辛已败,天罚剑却未灭。卿安隔着噬天吞地的火海,看见那个为世人不齿、不知是男是女的侍宠抱住他,一同化在火中。

“大人,别再把牡丹我忘了。”

只听得阿萨辛无力的长叹:“丹儿,为什么不走……”

再没有回答,只有熟悉的笑声妖异的响在圣殿之中,久久未散。

十年来,卿安第一次觉得牡丹可敬可怜。她握针的手微微颤抖,望向圣殿最后的守护者——兰蒂。兰蒂不喜欢穿红衣,她只着一身水色衣衫。

她曾冷笑道:“除了我的血,什么红色也不配着在我身上。总有一天,它会染红我的衣裳。”如今一语成谶。

她浑身浴血,不止是她的,还有她杀的人。血泊中的兰蒂一身鲜红,她苍白着脸,闭上眼,瞧也不瞧身边的武林群雄。

“幽冥永生,荻花不灭。定要你们……后悔,终生。”

兰蒂的面纱随风拂去。卿安忽然发现,其实她长得很美。

在幽冥圣教中卧底十年,如今里应外合,将荻花宫一朝葬送。卿安不负武林正道,却辜负了最倚重信任她的兰蒂。

“师姐,在荻花宫的日子很煎熬吧?”灵汐关切又好奇地问她。

这个小师妹应当是刚入宫不久的,辈分却跟她排的一样高,当是宫中元老的后代。当卿安看见来接自己的人是这样一个水灵的小师妹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灵汐笑嘻嘻地解释:“我缠着东方叔叔要来的,姐姐卧薪尝胆这么多年,我在宫中听了你的故事,只当是传奇,好生敬佩,定要亲眼见一见真人的。”卿安策马慢慢地走,回答她:“还好罢。”

其实不好,刚入教的那段日子,卿安到现在也不愿意再回想。

无情的拷打,祭礼。每逢祭礼的时候都要放血,她们这些低等教众身上全是伤痕。不仅是肉体上的摧残,还有精神上的。

多少次卿安试药到昏过去,都是又烧又冷。睡梦里也不见顾若尘,只有那年冰冷缠绵的雨,在她的噩梦里一下十年。

枫华谷外一片春色缤纷,与宫中竟是两个世界。灵汐絮絮叨叨地追问她在教中的生活如何,卿安只讲了一些不太吓人的讲给她听。便是如此,灵汐还一愣一愣的,嚷道:“那帮人真是坏透了!”

也有对她好的,当卿安一步步熬到圣殿内侍女的位置时,日子才过得好一些。低等教众也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姐姐”。

她在最里面服侍兰蒂。除去幽冥圣女的身份,兰蒂也不过就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女儿家。她总是细细地描眉画眼,却用面纱将她遮住。

“天下男儿皆薄情!”她时常心情不好时,就冷笑道。

卿安最记得去年中秋,冷清寂寥的荻花宫,从来不过人间时节的。但也算是告了假,那天的事情很少,卿安很早就料理完了。她很想念灵鹭宫的月亮,每年中秋都是一轮月满,高悬花树梢头。

趁着夜深,她慢慢走到宫外山石上,却看见一个清瘦挺括的背影立在月下。

卿安一惊,就要退下。兰蒂头也不回地道:“你看这月亮如此得圆,可是人间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呢?”

“属下不知。”卿安低低地道。

兰蒂回眸瞥她一眼:“中原丫头,你想家么?”

“属下早已无家可归,此身此心俱属幽冥圣教。”卿安不知她是否是试探,只做不知,恭谨应答。她入教时的身世是伪造的,只称是满门被灭,对中原武林含血怀恨。只是虽然身世是假,这一句“无家可归”却十分之真。

“呵呵。”兰蒂轻轻冷笑一声,“俱属幽冥圣教么……”她截住话头,又问卿安,“你未遭灭门之前,这中元佳节,也当是过得很圆满的罢?”

“属下不记得了。”

其实怎会不记得。还未离别时的中秋,顾若尘总是要揣了满怀的果饼蜜酿来叨扰她。那一年卿安身上懒懒的,不大愿意搭理他。顾若尘就连拖带拽要拉她出去看月亮。

“今夜的月色这样好,不看确实可惜了。快些起来,我们对月品酒,再美不过了。”

“不去,不去!”卿安扒住床,使劲赖着,“月亮不就是一个样,再圆也就是个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去?”

“不去!”

“不去?”

“不去!”

“那我背你去!”顾若尘笑嘻嘻地道,手下迅疾扣了卿安脉门,她身上一酸,顾若尘已经把她撂在背上,出门去了。

“喂!喂!你放我下来!”

“好好待着!反正不是第一次背你了。”

他又爬树。卿安哭笑不得,只得随他去。顾若尘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堆吃的塞在她手里,又递过一壶酒:“这是花酿,不易醉的。你喝这个。”

他是不敢再给她喝白酒了,那年除夕的遭遇记忆犹新。没想到卿安喝醉了这样疯,颠三倒四地讲灵枢九针还嫌不够,非要在他身上做示例。

她喝得迷迷糊糊,下手倒是又准又狠,一针一个穴位,绝没有半点儿偏的,疼的顾若尘跳脚。她蹙眉凑上来,大着舌头问:“脚疼吗?”顺手又是一针扎在他脚上。

卿安当时醉得厉害,记不清这许多事,但是看到顾若尘的样子,也知道自己多半没做什么好事,没好意思细问。

坐在树上看月亮,别有一番意趣。那月亮如玉般沉沉晕染,坠在枝头,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顾若尘笑道:“怎么样?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还是要出来应应景的嘛!”

卿安白他一眼:“我跟谁阖家团圆?爹妈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顾若尘去拉她的手:“跟我团圆呀!你别急,等你嫁了我做媳妇,从此就跟我姓了,自然也有了家……哎哟!”

卿安一针扎在他手腕上,疼得顾若尘甩手掉下树去,一动不动了。

“顾若尘!”卿安大惊,忙跃下树来看看。她只探了探顾若尘的脉搏,便知他是作假,恨恨地在他脑袋上一弹:“起来罢!胡说八道些什么!”

顾若尘将脸埋在花丛里,闷闷地叹气:“卿安,谋杀亲夫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啊。

荻花宫的秋意比别处更重更浓。卿安陪着兰蒂在山头吹了一夜的风,看了一夜的月色。最后倚在石像旁的山石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一袭水色长披风,薄薄撂着。卿安忙整理起身,拿去还给兰蒂。

兰蒂瞥了一眼,冷冷道:“已经弄脏,我不要了。”

那件水色披风,在荻花覆灭的那个夜晚,被悄悄盖在兰蒂的尸体上,随着她一起化成飞烟了。

这是卿安最后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也是卿安所有的最好的回忆,都止在十八岁那年。

那年正是幽冥圣教大举来袭的时候,中原武林一片生灵涂炭。

灵鹭宫中渐渐管得松散了,掌门人们几乎都不在门中,齐齐聚于蜀中唐门商量应对之计。顾若尘也来得少了,他是师门翘楚,自然有他要分担的责任,但是他总是抓住一切时间来看卿安。

有时候卿安已经睡了,迷迷糊糊惊醒的时候见他坐在床头。翻身起来,他却又制止住,只叫她好好地睡去。替她掖一掖被子,自己掩上门去了。

那段日子,山雨欲来的势头充斥全谷,卿安以为顾若尘劳累,劝他不要来了,先忙完手头的事再说。却不知更有一桩难事。

原来中原武林欲与朝廷军联手,顾若尘连日来立下的功业显赫武林,大将军的外甥女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一名。与顾若尘几次切磋交手下来,饶是傲气自矜如她也不得不拜服。

不管朝廷王府,草莽江湖,向来结盟联手最直接也最通俗的方式便是联姻。大将军府那边既有这番心思,蜀中唐门自然乐见其成,其实内中各自算盘打得厉害,一个心想你唐门的势力日益壮大人才辈出,是该分散牵制一番了;另一个却暗道,不过一个外姓弟子,便是被你收为己用,又有何患?

那日顾若尘来时,卿安正在煮安神茶。自从他忙起来,卿安不知道着手翻新了多少法子做些补身宁神的东西给他吃。

卿安嫌常在屋内气味不好,在外面也设了靠榻。顾若尘歪在上面休息,卿安捧了新煮的茶来给他喝。

他接了茶来,却不喝。只是盯着她看。卿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将脸一拉,故作生气道:“你这人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顾若尘笑起来,又想起初次见她,就是这般气鼓鼓的模样,道:“你倒是知礼数,起初对我这个救命恩人那样凶。”

卿安不说话,顾若尘便伸手去捋一捋她垂下来的鬓发。卿安恼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拽下来,却惊觉他的手心长了薄薄一层茧子。卿安摊开他的手,成日握剑的手骨节修长,只是摸上去沙沙的。

“真丑。”她嘀咕。明明心疼了,却还只是嘲讽。

“我就是不如你好看,那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姓?”顾若尘笑问。

卿安冲他呲牙:“不愿意!”

“那我只好死缠一生了。”顾若尘抚着她的发,淡淡地,似玩笑又似承诺。然而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有来过。

蜀中唐门规模宏大,建造得气势非凡。外面的太阳毒辣,厅内还是寒砖凉气彻骨。

顾若尘就跪在坚硬可比金玉的地上,任由面前的师父再如何训斥,来来去去只一句:“不娶。不娶大将军府公侯小姐,只要灵鹭宫卿安。”

面前的老者气得胡须一颤一颤,喝道:“你一身功名成就!全是山庄栽培!士尚未知己而死,你如今忤逆师门,是天下之大不孝!”

顾若尘傲然道:“弟子本于李小姐无意,倘若她错付一生,我亦是不仁不义!”

“说得好!为师今日就要你做这不仁不义之人!”老者重剑触地有声,喝道:“你去剑冢思过,不得我令不准出来!”

顾若尘一声不言,伏地三叩首,起身去了。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历经剑冢酷暑冬寒的折磨,而是踏向漫谷花海。

卿安再得到他的消息时,正是凌微来喊她:“师父让我来叫你快些收拾东西!今日蜀中唐门和大将军府大婚,有的新鲜热闹瞧呢!”

“什么人成亲?”卿安奇道,从来也没听顾若尘提过近来有弟子要成亲。

“好师妹,师姐说了你可别难过呀,正是你那一剑惊鸿的顾若尘!”凌微满面的幸灾乐祸,“呵!以为人家看的上你穷酸丫头?人早攀高枝去了!公侯小姐,岂是你一个种花种草的丫头能比的?”

卿安一言不发,抢出门去就奔向宫中大殿。几个大弟子都到得齐了,掌门人带了她们出发。卿安也不上马车,径自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师父在身后瞧见了,叹道:“罢了,罢了。此番带她去,原本便是要绝她的念头的。由她自己断了也好。”

卿安一路扬鞭策马,鞭子甩得又快又狠。她本不会骑马,就连这骑术也是顾若尘教的。她第一次便摔得狠了,此后直到学会了,顾若尘也不许她跑快一点,生怕她又摔着。可是现在,她只想一瞬千里到他面前,问一问他为什么娶了别人。

不,卿安自是不信的。

便是天下人告诉她顾若尘负心薄幸,不待亲眼见到,她都不会不信他。

遥遥就望见蜀中唐门一片喜气的红,卿安只觉触目惊心。她握缰绳的手一松,几乎就要脱力摔下去。她抱着马脖子,由它慢慢缓下来,一踢一踏走过去。

新娘子已经到了,喜娘背下来。她的身量高,喜娘背着行动不便。武林人士本也不大在乎细微的礼节,众人都起哄要顾若尘去背。卿安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看,真的是顾若尘。

她曾伏过的肩背,如今负着他的新娘,要三拜之交,白头到老。

卿安紧紧握着拳,止住浑身的颤动,指甲早已嵌进肉里去,她也不觉疼。还只是呆呆看着。

礼官唱喏声中,雨丝已经飘下来。

卿安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日子成婚。今日的天本不好,飞沙走石都是暴雨将至的迹象。况且又不在白日里成亲,偏生到晚上来结拜。

她的脑子乱得狠了,东想西想,满腔煎熬冲到心口只是哭不出来。

风摇树动,顾若尘和新娘子三拜而止,那大雨便泼头盖脸地浇下来,霎时腾起一片雾气氤氲,卿安站在树下早已被淋得全身透湿。

她握了满手的血,被大雨一冲,也不过三两丝淡痕,很快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用的,再浓的血色也抵不过此刻礼堂中的朱红满屋,映得人眼中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没有人看见卿安,顾若尘也看不见她,或是不想看见她了。今天的主角本就不是她,别人来参礼,尚能送上一份祝福,她有什么?

不过一腔怨恨,恨到剜心剐肺也不得终。

没有人看见卿安,顾若尘也看不见她,或是不想看见她了。今天的主角本就不是她,别人来参礼,尚能送上一份祝福,她有什么?

不过一腔怨恨,恨到剜心剐肺也不得终。

卿安从蜀中唐门回来以后就卧床不见人了,她没有生病,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知道。她只是止不住成日成夜的发呆,好多好多想不通啊……其实也没有人来看她,除了被师父打发来瞧她的师姐凌微。

凌微实在是讨厌,她怎么就那么像鸹噪的乌鸦呢?卿安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握了一把银针道:“师姐你来。”

凌微吓了一跳:“做什么?”

“你得去月牙村陪那些人才合适,过来呀,我给你舌尖上扎一下,耳朵边再戳一下,你就不再这么烦了。”

凌微大骂一句“疯子”!摔门出去了,回去禀了师父,再也不肯来看她。

师父终究还是自己来了,他细细地喝了一杯茶,才慢慢向卿安道:“你们本就不是良配,况且这样联姻,于联手大败幽冥圣教大有益处。你要是伤心也是白费,人都娶进门了,你还承望什么呢?”

卿安终于肯下床了,她原先从不来宫中大殿参事,如今积极得不得了,听到师父师叔们商议对付幽冥圣教的事,就眼睛一瞬不眨地专心听。

那日师父忽然提起:“其实这么强攻到底不是办法,依我看,派些内应进去,一定大有裨益。”

东方宫主喝道:“胡说!这样的手段岂不是让人不齿?况且那幽冥教众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实非人哉。便是有命进去,也无命作内应。”

师父低头道:“弟子造次了。”

卿安忽的站起来,道:“我倒觉得挺好的。”

谷主蹙眉,待要说什么,卿安就跪了下来道:“弟子愿作内应,入教传信,不灭幽冥誓不还谷。

临走前一天卿安去拜了药王孙思邈。

银发苍苍的老人眯着眼,却掩不住眼中晶芒点点:“卿安啊,真正得我真传的就只你一个……”

卿安伏地叩首:“卿安不孝。”

“罢,罢!若不是宫主首肯,任谁的话我都不会让你去的。你当记得,灵枢九针治得了命治不了心,此去望自珍重。”

恍惚一梦就是十年。卿安本是个没什么大抱负的人,如今是扬眉吐气了。她不再是灵鹭宫里遭人耻笑的痴梦丫头,而是成了新弟子们的向往。

没有人知道这个师姐的过去,只口口相传着她孤身入敌的苦心和无私隐忍。

灵汐一路赞叹不停,将宫中关于卿安的传说讲于她听。卿安只听得满心酸苦,惨淡一笑。世间事,本就是由人说的。今日的好,明日的不好,早已真真假假,其中难辨。

此次功成回宫,灵鹭宫卿安大义无私名动武林,人人都赞灵鹭宫教得一手好弟子。还有人把当年名剑大会上她医好一名中了奇毒的弟子的事拿出来说。说什么当年她只不过才十四岁就有如此医术造诣,说连唐傲天都束手无策偏就给她解了毒,实在是天生奇才。

连宫主也格外恩赏有加,收了卿安入家谱,从姓东方。好似莫大的荣耀一般,卿安却只是冷笑,她何曾是为了这个姓呢?

真正关怀过她的,除了当年的顾若尘,就只是那一袭水色披风的兰蒂。

原来她就是这般命薄,得不到长久的好。其实卿安这些年医好的幽冥弟子不计其数,有时候她都恍然,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内应做得不像内应,教众又当得不像教众。

说到底,只是一个医者罢了,她看着手里的银针,突然想起孙思邈说的那句话:“灵枢九针,治得了命治不了心。”此时蓦然应景。原来医者行医,当从命不从心。恩也医,怨也医,只要是病,都得医。

也许就亏了她医者仁心。才得荻花众人另眼相看,熬过了这些年。小师妹还在叽叽喳喳,卿安偏过头去,风干了一眼的泪。

多少年没回来了,灵鹭宫美丽更胜从前,卿安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一踏上故土,她的泪水便止也止不住。不是思家情怯,而是这里的山水草木,无一不是她曾和顾若尘一同涉足。

她生生压住泪意,含糊道:“我回蕙草堂去看看。”说罢便往那边走。灵汐连忙追上来道:“师姐,还是先去宫中拜谢宫主吧!惠草堂稍后再看也不迟。”

“不,我要回去。”

灵汐急得狠了,只好道:“师姐,不瞒你说,你的故居没有人愿意去了。那里出了一个疯子,怕人得紧。”

“什么疯子?”卿安停下脚步,心中打了一个激灵。

灵汐东张西望一番,叹道:“哎呀!师姐我同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偷偷听过东方叔叔和唐主的谈话,好像那是个蜀中唐门弟子,原先还跟大将军府李将军的外甥女联过婚呢。谁知道成亲之后整个人痴痴呆呆也不见好,行动便要发疯打人,多少人都拦不住,李小姐哭干了眼泪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得由他去。”

卿安愣愣,无意识地重复道:“什么?你说什么?”一边抬脚就往蕙草堂跑。

灵汐追上来,气喘喘地道:“我听说啊,其实原本这疯子也不疯的,好好的一个少年。好像许多师姐都在闺中悄悄传过他的名字呢。后来他为了不肯跟叶小姐联姻,给关到剑冢去了!那剑冢里关的都是些犯事的弟子,似乎他有个死敌便在里面,叫……穆炎吧?知道了他的事,便悄悄要看守告知了师父,说他有法子……哎,师姐你慢些跑呀,我可追不上啦!”

原来那日在剑冢中,顾若尘遇到因为暗算自己被罚终身关在里面的穆炎。穆炎见了他来,自是畅快难言,冷言冷语地嘲讽,顾若尘也不去理他,只是慢慢地练剑。

春之宫里有花,他纵身一套问水剑法使得深意脉脉,剑上一挑落花,便是十八朵。今年她已十八岁了,可惜生日那天他没能赶上,今年的花还不曾送。

夏之宫烈日炎炎,暑气蒸人,实在不好受,顾若尘昏昏沉沉地只觉得卿安冰了帕子敷在自己头上,倒了一杯解暑茶喂他,一边嗤笑:“你这个身子也会中暑,可见是个绣花枕头!”

其实那日自己着急给她送冰荔枝,只怕行得慢了便不新鲜,因而顶着日头赶来,才受了。她嘴上凶巴巴的,却一颗不舍得吃,都剥给他解暑了。顾若尘非要她吃,否则便不肯吃。

卿安被他闹得烦了,陡然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一下,红着脸道:“吃过了!”甩门进屋去了。

秋之宫落叶无端,往年秋天的时候,卿安总会把叶子收起来,用药草炮制了就可以字雕花,做出来的精致又奇巧。他死缠烂打才从她那里得了一张自己的刻像,一直随身带着的,却在夏之宫中烧成灰了。

冬之宫的雪积了那么深,这一年,大概是等不到陪她过除夕了,他真的很抱歉。

师父每隔几日就差人来问他可否回转心意。他依旧只有硬邦邦的两字。

“不娶。”

穆炎躲在一边旁敲侧听,终于整理了个眉目出来,顿时觉得翻身之日来了。连忙嚷着要见师父,说有一件惊天大秘密要禀报。看守也不知道事情轻重,只得去给他报了。

原来那穆炎昔年在外闯荡江湖,结交的人中有一个唐门奇才,那人是个叛徒,于毒药上研究颇深,当年伤顾若尘的寒针就是他给穆炎的。他还传过穆炎一味奇毒,可使人意志迷失,尽在自己掌控中,只是这毒难得,配制不易,解药还没有,只是一个方子。

穆炎只告诉师父是西域来的迷幻草一类的东西,稍稍伤一些身体,但是基本无恙的,等成了亲,木已成舟,再给他服下解药,到时候不由他不认命。

师父眼见顾若尘心思坚决,绝不肯妥协,再三思量之下只得同意了穆炎的法子。

便是伤了顾若尘的身体,反正亲已结成,与唐门也无大碍。

当下给顾若尘灌下了那奇毒。那药果然灵验,顾若尘醒来之后便目光微滞,言甚听甚。说话却还有条理,又不似被控之人。庄内不由大喜,当下定下婚期,还特意选了晚上拜堂,只怕白日里给人瞧出端倪。

谁知道那穆炎哪里懂得什么配制解药,他当年也不过就听了个方子,如今早记不清楚。原本他也只想害人没想过救人。因而得了配解药的命令,被释放出来以后,将剩下的毒又下在护卫的酒里,自己脱身跑了。

然而顾若尘却一日痴呆更胜一日,终于昏迷不醒。昏迷了半月,也只能进些流质食物,再醒来时就不晓人事了,成了一个疯子。

卿安一路狂奔至蕙草堂,桥边石上,坐着一个人。她顿住脚步,只疑在梦中。

“师姐!你小心些,就是他呢!”灵汐追上来拽住她,小声道,“师姐别过去,宫里不知道被他伤了多少弟子了。东方叔叔还不赶他走,只令大家不要来这里了。我听说啊,他从前好像是和我们灵鹭宫的一位师姐有过什么的。他们都说那位师姐死了,他成日就呆在宫里发疯呢!师姐……你怎么……”

灵汐惊讶地掩住口,看见师姐已是满面泪水,不觉松了手。

卿安不理她,慢慢向着坐在蕙草堂旁的人走去。一步一步,她踏得那么轻,生怕惊了他。

好像很多年前的午后,他在这里等她赴约。又是和风细细,暖阳照得人醺然。她从对面踱着一地的落花而来,眯起眼向他道:“今日你又送什么谢礼来?”

他低低地笑道:“我所有的钱财都花去问诊了,神医,如今就只有我这一个人最值钱,你要不要?”

这一条路,走了多少年啊。卿安在他身后停下脚步,他如今瘦得狠了,衣服也盖不住一双凸出的肩胛骨,头发枯蓬蓬的没有生机。卿安记得他从前最爱惜那一束长发,常常问她要了墨花汁回去滋养。他的衣裳有好几处磨损,却连一个补丁也没有人缝,他再也不是那个剑挽春华的顾若尘了。

卿安掩不住一声啜泣,顾若尘仿佛是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来。

昔日的清隽在他的脸上只剩得一个轮廓。唯有那一双眼,不知世事一般,带着天真的笑意。卿安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手触了触他乱蓬蓬的头发。

他忽然笑起来了,捉住她的手摇了摇,卿安终于身子一软,靠在青岩边号啕大哭。哭尽十年离恨苦,哭断一生相思肠。

一声一声,声声泣血,惊起栖枝的归鸟,掠过残阳,去得远了。

她在荻花宫里想起他时也多是怨恨,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过得不好,真的从没有想过啊。

“师姐小心呀!”灵汐忍不住在身后叫道,担忧地跑上前两步,又止住脚步。

有人轻抚她的长发,顾若尘的手这样暖,衬得她的发凉沁沁的。

“不要哭,我认得你。”他说话也有些咬舌了。

卿安浑身一颤,在他的掌心里抬起头来,他笑嘻嘻地仔细打量她,仿佛很吃力地在回忆,眼神渐渐变得茫然失措,笑意也从他脸上褪去了,一双浓眉紧紧皱起来,喃喃自语一般,又似在问她:“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好似多年前春深里初见,他掷剑打散了她的发,从花树上跃下来,也是这样专注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卿安。”她仰起满脸的泪,微微笑了。

“我叫顾卿安。”她一字一字的道。

烟柳里谁年少正恰,歌尽了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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