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低头看去,只见那钩子幻化成雾状,直直地穿过胸膛,那牵连钩子的链条也如雾霭一般,淡淡飘在空中。
斩不断,理还乱。
大柱只觉得胸口冰凉,整个人似乎被那勾魂锁链带着,飞入了云端一样,心中顿时一片空空荡荡,却并没感到十分的疼痛。
大柱支起身子,抬头望向众人,怆然一笑:“原来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啊。”
范甲怔了怔,道:“嗯。”
他的神情间竟似也有些寂寥。
怪虎早已筋疲力尽,低啸一声,幻化变回绍暗,抚着半堵残墙,羸弱疲惫,气喘吁吁。他接过不知何时醒来的兔莽递过的一件麻衣,披在身上,黯然不语。
夜虽将尽,日还未升。
一切都弥漫的朦朦胧胧,像是起了大雾,又像是要变天要下雨了,混混沌沌的,飘散起影影绰绰的雾气。
大柱的眼睛似睁非睁,迷离彷徨地向这影影绰绰的迷雾中望去,似乎在期盼什么人从这黑暗中走出来,可又不知要期盼谁从这黑暗中走来。
他就这么一直望着。
终究没有人来。
残破的墙外,那几棵柳树枝条轻轻舞动着,满满的寂静,又冷又荒唐。
不能再这么混沌下去了,生命总归要含蓄一些,就像饮酒,浅斟最好。
罢了!罢了!
大柱对两鬼差笑道:“我跟你们去吧!”
谢乙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果然是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啊。”
大柱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谢乙立刻也陪着他大笑,两人站在屋中,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兔莽见着两人癫狂,望着绍暗,忍不住喃喃道:“这……这两人难道是疯癫了么?”
虽然绍暗见有不直,但刚才一番恶斗,已然落了下风,倘若这些日子不必如此酷虐自己,或许还有一搏,此刻已然是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悲怒交加,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口气,“正直的人受到伤害,这不该是我们要去看的。”
兔莽早已瞧得发呆,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怎么了,叫道:“遭遇如此,换作是我,也怕是神志会有些痴迷了……”
大柱弯腰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倘若不是已经死了,我怕是会把自己笑死。”
谢乙笑道:“你笑得是什么?”
大柱忽然不笑了,眼睛瞪着谢乙道:“我孑然一人,无牵无挂,无爱无恨,死不死对我又有什么区别,何必这么执着呢!”
谢乙微微一笑,道:“人生如羁旅,往来过客无数,熙熙攘攘,功名利禄,爱恨嗔痴,到头来,终也是一场春秋大梦。即便静坐听讲黄庭,恬淡没荣辱,空空荡荡,这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妄念罢了。世人像你这样通彻的又有多少呢?”
大柱反问道:“那你又笑什么呢?”
谢乙指了指范甲,嗤嗤对大柱笑道:“我是在笑我和他,你可知道他的钩链的厉害?”
大柱点了点头。
谢乙摇头道:“不,你还是不知。他这链子,因阴阳相融而丹结,遇水火交炼而孕育,实态可伤人筋骨,幻态可破人魂魄。所以那人鬼要是被这幻态链子穿勾了,轻则魂灵受损,浑浑噩噩,神志全失,重则役魂杀魄,魂飞魄散。你眼下神志清晰,居然还能谈笑,所以很可惜……”
大柱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能跟我们走。”谢乙静静道。
只见范甲轻轻一拉,那钩链便从大柱胸膛中退了出来,飘飘飞回,落到了范甲手中。
大柱只觉得胸中凉意退去,不由一怔,似有所悟,眼睛向范甲望去。
范甲并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兔莽撇了撇嘴:“原来冥差抓人,也跟买白菜的无赖一样,想要就要,不想要便可以不要了。”
毕竟大柱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话一出,兔莽又觉得这话将他贬成了一棵白菜,有些失态,可想圆又圆不过来了,只得吐了几下舌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谢乙又道:“我们好久没有看走眼了。”
范甲冷冷道:“这是第一次。”
谢乙看向范甲:“六弟怕是要反过来嘲笑我们了。”
范甲似是宽慰他,道:“这本就怪不得你我。”
谢乙叹了口气,喃喃道:“可终究是我们错了。”
范甲点了点头:“是的。”
大柱怔了怔,皱眉苦笑道:“现在我连个替死鬼的资格都没了吗?”
谢乙看向三人,慢吞吞笑道:“既然是要去冥界,即便是个替死鬼,那它首先也要是个鬼,你们说对吗?”
兔莽扑哧笑道:“这不废话吗?除非这宋大柱不是个鬼……”
话说到一半,它忽然愣住,仿佛也明白了什么。
谢乙走上前来,站到大柱身边,瞧着他,茫然摇了摇头:“他没有魂魄,不是鬼。”
绍暗听到这话不由怔住了,他三年前从邙山出来,多少也听闻一些关于宋大柱的传说,知他已死,此刻听到冥差这话,也有一些困惑了:“既是如此,那按两位的意思,大柱此刻还没有死?还是个人了。”
谢乙又摇了摇头:“他没有生气,也不是人。”
兔莽拍手叫道:“那跟我一样,也是个精怪了?”
谢乙却依旧摇头:“他没有灵气,也不是精怪。”
兔莽眨了眨眼:“那像我大哥一样,是个神兽?”
谢乙还是摇头:“他没有神气,不是神兽。”
似人而无气,似鬼而无魂,似怪而无灵,似兽而无神。
绍暗知道这人身上发生过不寻常的事,这其中难免有些蹊跷,可听到冥差这话还是惊呆了。
兔莽挠着头,想不出来什么,只是看向大柱。
这几天以来,大柱一直在矛盾,迷茫,迟疑中,他来回奔波,自然也是为了找寻答案,先前被勾魂锁链穿胸而过,已然将这生死都看淡了,此刻听到谢乙这一番话,眼眉间竟泛起来一阵宽慰,莫名长舒了一口气,苦笑道:“不人不鬼不怪不兽,我还真是特别,究竟经历了什么,我虽不知,可这也让我加的好奇,我必定会找到这个答案的!”
此时鸡鸣三声,东方已然泛白。
谢乙伸伸身子,打了个哈欠,看着东边隐约明亮处,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要动身返程啦!”
说完,看了看四周一片狼藉,他笑脸圆圆,弯腰揖别道:“这一夜也是多有得罪,诸位大人不记小人过,将来必定大吉大利,花开富贵。”
大柱眼见他们要走,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什么一般,道:“你们既是冥差,可否认得一个叫焦三的?”
笑眯眯的谢乙听到这话,脸色骤然一变,正要说话。
旁边的范甲按住谢乙的手,眼中凌光一闪,冷冷盯着大柱,道:“未曾听过。”
说罢,不等大柱再问,两人便向凄迷的晨雾中走去。
绍暗又喊道:“我和宋大柱你们都不愿带回冥府,那你们回去如何交差?”
那谢乙稍稍一停,也不回头,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柳杖,叹息一声:“世事衡乱,百鬼夜行,我们又怎么会交不了差呢?”
这两位冥差继续前行,向来沉默寡言的范甲忽然挥起柳杖,一边任由上面的白纸幡穗飘舞着,一边大声地吟唱起来: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他的声音慷慨悲壮,从远远的风中飘来,回荡在这清冷的早晨里,显得格外的凄凉。
大柱三人一动不动地听着,静静地看着这两人越行越远,身影也变得逐渐模糊起来,最终慢慢地消失在这清晨的雾霭中。
太阳终于慢慢升了起来,一片通红,像一块燃烧的木炭。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草屋倾塌,书架狼藉,屋前的柳树轻轻舞动着,不少蝴蝶蜜蜂在树下那荒凉的一丛蒿草上闹着,衬的这一切显得更加的荒凉落寞。
山林在这雾气逐渐消去的早晨里愈发的青翠,一群乌鸦呀呀的飞了起来。
乌鸦总是喜欢在圆月的时候,或者黎明的时候飞过。这一群乌鸦匆匆从树林间飞起,吵着叫着,像是一片稀疏的黑云,也不知道要飞到什么地方去。
它们从远处飞来,飞过这一片狼藉的草屋,不一会又飞了过去,终于在这黎明的光亮中,变得越来越小。
它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究竟到过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