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个黑衣人言罢,便郁郁沉默下来。
大柱见眼前这两人皆黑衣白袷,手握一根柳木杖,柳杖用白纸和麻线缠绕着,一人高瘦,满脸惨白,笑容可掬,另一人则矮胖,面色阴沉,不言苟笑。
大柱当即明白这是遇到了鬼物,只是眼下并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便振声道:“深夜遇到鬼,我也是不怕的,我知道南阳有宋定伯!”
言罢,大柱咋咋哼哧,铿锵一声,竟然狠狠向那两黑衣人吐了口痰。
浓痰未到两人身上便绵绵落在地上。
一片沉寂。
良久,高个黑衣人略显尴尬:“这......”,然后又看着矮个黑衣人,笑眯眯道:“你怕这个吗?”
那矮黑衣人隐在黑暗中,默默不语,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高个黑衣人转向大柱,微微一笑,却让人凉意顿生,道:“你怎么能拿我们与那些无能的野鬼相比呢?刚才我们偶然路过,碰巧听到你与那野鬼辩论鬼神,想着今天也不是很忙,于是便过来让你看到我们的存在,现在你看到了我们,相信幽冥之事了吗?”
大柱道:“强撑着木仗走路,依靠着窗户吓人,原来鬼神也不过如此呀。”
矮个黑衣人又笑道:“有趣之极!我叫谢乙,他叫范甲!你若不怕,现在可随我们去趟荥阳城。”
大柱见他虽一直笑容可掬,却是皮笑肉不笑,让人只觉阴冷无比。他的话看似是询问,却有逼迫之意,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不如先是假意顺从,而后再险中求胜见机行事。
想罢,便从床上一跃而下,奋臂道:“我听说智慧的人不会迷惑,仁德的人不会忧愁,勇敢的人不会畏惧,我宋大柱自有铁胆!”
那两黑衣人随即转身,拄杖而行,大柱紧跟其后。
弯月西沉,万籁俱寂,三人慢慢行走于荒野之中。四下一片黑暗,偶尔有磷火闪现,却都似乎有感知一般,远远躲开这三人。
三人走到一粗壮槐树下时,忽然隆隆刮起一阵大风,枝叶霍霍作响,一磷火猛然乍起,闪烁不已,也正是要向远处跑去。
谢甲看到,用竹杖指着那团磷火,就像呼唤下人一般,道:“你过来!”
大柱疑惑不已,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听到一阵铿锵有力的皮靴声,紧接着就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丈余大鬼,弯腰弓背,向他奔来,待到他身边,猛然直立,足足有两丈,方头大耳,两眼闪烁不已,张开血盆巨口,犬齿交错,足有三寸多,舌头抽动,喉咙间发出嗡嗡声。
大柱弯腰想拔出猎叉,只觉右手一空,方才想起猎叉已丢,只得因地而异,弓背一跃,闪在树后。
谢乙挥杖一指,飘来一白色纸幡,那大鬼看到,嘶吼不已,挥舞着巨爪,便跟着那鬼幡愤愤而去。
谢乙道:“人有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色欲。此三尸喜杀贪嗔,引诱人心生邪念,教唆人作恶欺善,欲使人早日死去,以卸掉监视人的差使,化作人生前面貌自由游逛。若人生前口腹之欲过盛大,好珍馐美食,则易被中尸反噬,如果没利用好刚死时懵懵无知的浑噩期,不及时把他送入轮回,就会变成这等大头恶鬼,憨头憨脑,蛮力无穷,贪吃好喝,不晓人之常情,只知口腹之欲。”
大柱不禁感到惊奇,却见范甲谢乙又不再多说,便不追问,跟着他们慢慢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百十步,谢乙忽然指着不远的黑暗处,又道:“你们过来!”
只见一个怪鬼慢吞吞地从黑暗中踱出,带着帽子穿着红袍,小头脑厚脸皮,有眼睛,却没有嘴巴耳朵,像一段枯柴一样,后面跟着四个相似的怪鬼,只是有嘴巴耳朵,却没有眼睛。
谢乙挥杖一挥,又是一个纸幡悠悠飘来,这五个鬼便排成一队,由前面那有眼矮鬼带队前行,后面小鬼彼此拉着衣服摸索而行,从大柱跟前慢慢走过,须臾就消失不见。
谢乙笑道:”有一些当官的,乌纱束带,在厅堂上面向南方而坐,受黎民叩拜,却饱食终日,暗中彼此勾结,在黎民苦难的时候,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在巧取豪夺的时候,又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他们死后不及时送入轮回,便会变成眼前这等官癖小鬼,缺眼少耳没脸没嘴,实在是丑陋可笑。”
大柱笑道:“有趣!有趣!”三人不再多言,继续前行。
就这样又走了半个时辰,距离荥阳城还有二三十里地的时候,遇到一片柳树林,树木繁茂杂草丛生,道路也变得弯曲狭窄,在小路上行走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柳条不停地上下抽打摇摆。
谢乙停了下来,道:“你们可以过来!”
言罢,西沉的月亮被一片黑云遮挡住,一群乌鸦惊叫着飞了起来,大柱右边的柳树下突然腾起来一股黑气。一女子三十左右,脸色黄肿,用白布裹着头,穿着凶服麻裙,怀中抱着一青面龇牙的婴儿,悲怆不已,向大柱踌躇哭着走来,诡异的是只见那女子号啕痛哭,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正在惊异间,忽然那左边的柳树下也腾起一股黑气,只见一个穿着喜庆的乐工,摇头晃脑跳跃着前进,吹着唢呐,却也是没有一点声音,旁边有一美貌女子化着殷红晓霞妆,肤白如玉,用扇子半遮着脸,穿着宽大束腰的红艳袖衫,欲拒还休媚媚而行,向大柱款款靠近。
大柱心下暗惊,还没多想,那一喜一凶的女鬼转瞬间便来到自己身边,大柱只觉得一阵凉气逼来,知道其中有邪秽,唯恐碰到自己,急忙缩身想要避开。
正在这时,突然只听噗的一声,一条带链的钩子如烟似雾有形无质,嗖然飞来,冷不防地刺穿那两个女鬼身体,将她们串在了钩子后面的链子上。
那链子另一端握在一直默默不语的范甲手中,那两女鬼哀嚎不止,啾啾乞哀,并跪在地上做出乞求的样子。
范甲面无表情,手握链子猛然向下一震,登时黑气从那女鬼伤口处喷涌射出,那两女鬼顿时哀叫一声,委顿趴在地上,化一团黑气散去。
大柱心神俱震,心道这范甲阴郁不语,行事却是如此的果断狠辣,全然不似范甲那漫不经心的样子。相对于之前那用白幡引走的大鬼丑鬼,眼下这女鬼看上去似乎稍弱,却直接被打散,大柱不禁问其中缘故。
谢乙叹息道:“中尸反噬的大头恶鬼可在幽冥被奴役做些蛮力苦工,官癖成瘾的跳梁小鬼也能在幽冥被驾驭做些书记杂活,眼下这两鬼却都是因情所伤被爱所困,是最无用也是最危险的。”
大柱皱眉不解。
谢乙接着道:“我们两个常年行走于幽冥之中,所遇鬼魅,喜怒哀惧恶欲,皆可败之。而没有达到每战必破的,唯爱而已。因爱生恨,由情成怨者,往往幽怨不已,又游戈不定,醒寐冷暖远近行坐,不愿忘却旧情及时地去轮回转生,长此以往,恨怨交织戾气暴生,必成大祸,其时即便押解道幽冥也不能像其他幽鬼那样易于压制,必须早早除之。太过执着的感情并不会持续很久,过于沉迷的情愫也终究要结束,世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苦苦挣扎沉溺在其中呢?”
大柱听完谢乙的话,心中怅然良久,又回想这一夜所见所闻,终于按奈不住,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又如何能役鬼杀鬼?”
谢乙正欲回答,忽有鸡鸣三声。东方既白,已是五更十分。
谢乙遂笑道:“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晚你去荥阳东郊的法曹绍暗家中,便会知晓。”
言罢,两人前走几步,便瞥然不见。
只留大柱一人呆呆站于这影影倬倬的黎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