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爪村的冬天从没下过雨，起码在那代人的记忆里，从来没有。
可在冬月的最后一天，第一场冬雪刚下过，一场雨悄然落下。
村里所有人都觉得这场雨下得很怪。
明明天这么冷，为何下得不是雪？
就算是下冰雹，人们也觉得正常，可偏偏是雨。
这场雨不大，却连绵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眼尖的人看到北山上站着几个身穿素服的人。
一问才知道，王氏也跟着栾老财去了。
很快，村里的饭后闲谈全扯到了地主家里。
有人说这是地主家造孽太深，压迫太狠才有的恶果。
可也有人觉得惋惜，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了句公道话。
只是这些公道话注定无法挽回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和事。
到这里，压迫了穷苦人民几十上百年的地主终于绝了，几天过后，所有人也渐渐淡忘了这事，开始忙着建国后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们这辈子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一个年。
北山篱笆院，已经整整消沉了半月。
王氏葬在了栾老财的旁边。
这块墓地是栾老财生前选好的，找个人看了风水，不是什么绝佳的风水宝地。
当年选位置的时候，风水先生倒是找到了一块好地，可是老财觉得他配不上那块地，才选了这一处。
这些，栾思平是不知道的。
他也不太相信祖阴善后这一套。
人去了就是去了，入土即安，忙活了一辈子，能落个安稳就好，至于子孙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半个月的时间，他还没从失落中走出来。整天都坐在小庙前抽烟。
大概也是因为抽烟太狠，这段时间，他咳嗽得厉害。
每一声咳嗽都让文秀心颤。
她是真怕思平抽出个好歹来，更怕这个男人会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王氏下葬后，文秀便患了失眠症，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一年前问事时神婆说的话。
说实话，她很想再去神婆那里一趟，问问有没有转机，可一打听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奶奶半年前也去了，她那点香火到死也没找到合适的人传承。
据说，老奶奶去世那天，她家四周所有的花草一夜枯萎，夜里，一大群不知名的鸟飞到了她家屋顶，哀叫一晚，为她送行。
半真半假的话越发加重了文秀的疑心。
她日日夜夜都在为栾思平担心，担心神婆老奶奶之前说过的都会成真。
那他以后该有多苦？
文秀想不清这些，她只是心疼。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思平造成的，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要由他承受？
离家七年，凭着一口气回家，人半死了一年才终于活过来，紧接着，便又是父母双亡的局面，这些哪里是一个人承受得起？
一个人？
不，还有俺，俺可以帮他一起承受。
想到这里，文秀终于有了一丝精气神。
她披上衣服走出了屋子，看着那道孤寂的背影，她慢慢向小庙前的男人走去。
腊月的天有些冷，尤其是晚上，北风呼啸，如泣如诉。
在这呼啸的北风中，栾思平是这个夜里最孤独的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抽着烟，静静听着风声。
半个月，他的泪早就流干，可即便没了眼泪，他的心仍在哭泣。
栾老财走那阵子，他也伤心过，可也没现在这么伤心。
这到不是说他偏心娘亲，而是娘亲的死把以往的痛楚全部带了出来，有对爹的亏欠，也有对战友的眷念。
这些天他每时每刻都在回忆这些，从离家参军，到第一次见血，第一次负伤，第一次看到别人死在自己身边，还有那个为了救他死去的友军，再到如今，爹娘相继去世。
这些生离死别，人世经历，皆是痛苦。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没了欢乐，唯一的幸福童年也时隔太久，记不太清。
唯一能记清的，大概也就是先生说的一些书上道理，也是因为有了相似的经历，才想起来的。
就如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苦难是成长的基石，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磨砺。”
栾思平以前从没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直到现在，他才有了些许感悟。
可明白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该走的还是要走，该痛苦还是要痛苦。
秀儿姐说，娘走的时候还在念叨他，可他这个不孝子，终是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这大概便是为人子最大的遗憾，最难迈过的坎。
可坎还是要迈的，人也应该往前看。
想到这里，已经听到脚步声的栾思平咳嗽了一声，轻声说道：“外面冷，你回屋吧。”
文秀听到这话，没有回应，只是蹲在了他的身旁，然后扭头看着他的侧脸。
棱角分明，轮廓清晰，只是夜里太黑，看不清他的神情。
其实也不用看，他肯定是愁眉苦脸的。
见文秀没动，栾思平扭头看了她一眼，半是安慰地说道：“我没事，一会儿就去睡觉。”
文秀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俺想置办些年货。今年人少，不用买太多，但是样数不能少。俺记得，以前咱家过年，鸡鸭鱼肉，糕点瓜果都是不缺的，还有香烛火纸，金银箔，给下人的喜钱。爹曾经嘱咐过俺，别人可以不管，但是栓子家的喜钱不能少的……”
碎碎念了一阵，她看向栾思平问道：“你说给栓子家多少喜钱合适？”
“你看着办就是。”
“俺看不了，咱家的主得你做。”
一句话说出，文秀握住了栾思平的胳膊，等待着他的答复。
栾思平到底还是沉默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更不想去做文秀的主。
这个女人，他已经欠了很多，不能再欠下去了。
默默将手里的烟灰磕出，他收起烟杆，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睡觉去。”
这话说的很没头没脑，可文秀懂了。
她快速起身，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
很快，屋里油灯熄灭，夜更加安静……
这一晚，文秀壮着胆子爬到了思平的那一头，轻轻抱住了这个男人。
也是这一晚，她半个月来，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听着小男人的心跳和呼吸。
原来，他能让她这么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