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洛跟着林霁月坐了一会儿公交车,最后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平都市西郊,下车的地方似乎离绿坪村不太远。但他们没有再去绿坪村,而是走到一个住宅小区。
小区位于一块微微隆起的高地上,周围环绕着雕花的围墙。正面的大铁门没有上锁,他们推开门,从黑漆漆的门卫室旁边走进去。这地方像是刚刚建成,住宅楼上看不见几扇亮灯的窗户,花园里还没种上花草,只有裸露的泥土。但从整体格局来看,这显然是个比较高端的住宅区,至少卓洛这样的学生租房时肯定不会考虑这里。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外面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林霁月带着卓洛走到一栋六层小楼门口,他仰头看时,发现二楼阳台上垂下一道横幅,橘黄的路灯照亮了上面的字样:“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卓洛把莫名其妙的眼神投向林霁月,她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让他再看看周围,卓洛这才发现附近好几栋楼也挂着类似的条幅,不过上面的内容有所不同。
有的像政府报告:“住有所居,民有所依。”
另一些则充满政治激情:“打倒房产资本主义!”
还有些条幅带点宗教色彩:“占据空间的欲望是人类的原罪。”
“这也是学盟干的?”卓洛觉得有点好笑。
“另一拨人。”林霁月说。“不过都是熟人。”
卓洛跟着她走进楼梯间。上了二楼以后,林霁月敲响了一间屋子的门。很快就有人走过来,但那人没出声,而是从猫眼里观察了一番,才把门打开。霎时间,一阵欢快的音乐从屋里涌出来,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响彻整个楼道,同时还飘出一股烤肉的气味。
开门的是个矮胖的姑娘,头发染成红褐色。
“隔音够好的呀。”林霁月说。
“欢迎欢迎!”胖姑娘快活地说道。她拉着林霁月的手把她带进去,同时又向屋里喊道:“霁月来啦。”里面立刻响起一片欢呼,还有几声口哨。
卓洛跟在后面走进去,看到客厅里坐着七八个年轻人,有的抱着吉他,有的在喝酒,显然是在开派对。奇怪的是,尽管有这么闹哄哄的一群人,屋子里看起来仍然颇为空旷。过了片刻他才发现,这是由于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既没有桌子或者茶几,也没有沙发,更看不到什么电器;墙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壁纸挂画之类的装饰,地板更是裸露的水泥地。
很明显,这房子根本没装修过。屋里的人都坐在各种垫子或者小折叠椅上,食物和各种杂物则搁在同样可折叠的小桌板上,或者地上铺的报纸上,旁边还有几个很大的垃圾袋。这明明是一场室内派对,却搞出了野餐的感觉。卓洛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旅行箱大小的蓄电池,从那里引出的电线通向几盏吸附在墙上的小台灯,房间就是被这些灯泡照亮的,多少有些昏暗。
林霁月受到了热烈欢迎,有人拍手,有人给她找坐的地方,另一些人吵着要听她唱歌。林霁月说:“让我先歇会儿。”她倚着墙坐下,随手接过从旁边递过来的易拉罐,喝了口啤酒,姿态很放松,像是回了自己家。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卓洛。林霁月简单地介绍了两句,于是卓洛也受到热情的招待,吃喝起来。食物有一半是外卖,另一半是用便携式电磁炉烤出来的肉串。酒水很多,有各种汽水、啤酒、威士忌、朗姆酒、伏特加。
给他们开门的那个胖姑娘(名字叫洪秀)管理着所有酒水,架势像个调酒师。她强烈邀请卓洛尝一尝她新创的鸡尾酒:朗姆加柠檬、薄荷,再兑上一点甘蔗汁。卓洛喝了半杯。
“这酒有名字吗?”卓洛问。
“马埃斯特拉山。”洪秀说。
“革命的味道。”旁边一个长发青年醉醺醺地点着头。
房间另一端,抱着吉他的青年正在写一首歌,每弹一会儿就停下来,嘴里嘟嘟囔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点字。林霁月移动到他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嘲笑他写的歌词。
洪秀给卓洛介绍他们的组织:这群年轻人来自不同的大学,也有些不是学生,他们主要的共同点就是对高涨的房价的不满,对房地产投机的厌恶。作为抗议,他们不定期地闯入被闲置的空房(通常是在夜里)举行集会,有时还提供情报给那些无家可住的新移民,帮他们占据空房——不过这种事只是偶一为之,毕竟他们也不希望与执法力量发生正面冲突。
“但是,现在这样也是非法入侵吧?”卓洛说。“警察就不管?”
“看运气咯,比如去年圣诞节我们就被逮到过一次。”洪秀笑了笑。“不过问题不大。说起来也要感谢你们‘学盟’整天搞运动,现在平都市警察对于这样的小打小闹已经见怪不怪了,除非造成真正的破坏,否则他们也懒得管。”
洪秀的口气让卓洛有点在意。一方面,她似乎对所属团体的实际意义表示出怀疑和轻蔑,但矛盾的是,她明显又很喜爱这个集体。这让卓洛想到林霁月,她在学盟里也时不时流露出这样一种反讽的态度。
洪秀打开通信器,让卓洛加入一个聊天群。
“想参加聚会的时候就看看群公告,每次时间地点都不一样。另外如果你需要租房,我们知道很多廉价的房源。”
卓洛看见群名是“海盗乌托邦”,便笑道:“为什么是海盗?你们有船吗?”
“你现在就在我们的船上。”洪秀跟他碰了一下杯。“这些空房就是一个个港湾。我们并不占有它们,只是展示‘占有’本身的荒谬。”
过了一会儿,卓洛被几个人拉去打牌。打牌时他听到林霁月和洪秀商量章志诚的事。
洪秀说:“空房倒有的是。不过,带一群小孩去玩……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毕竟那是些孩子,要是让他们的家长知道了,可能比较麻烦。而且万一运气不好,碰上警察的话……”
林霁月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事啦?”
洪秀抱怨说:“还不是要怪你们袁开?还不是他让我接班?位置不一样了,凡事自然得多想想……”
“明白,明白。”林霁月说。
这时旁边那个长发青年忽然插嘴道:“你们说的那小孩是绿坪村的?”
“是啊。怎么了?”
“嗨,多亏你们说这事,倒是提醒了我。绿坪村有个文化活动中心你们知道吗?上周我在‘民联’执委会上听他们说,那地方有纪念意义,绿坪村的人也觉得拆了太可惜,所以我们这边就提建议,说在市里租个地方,把它搬过去,改造成一个打工文化博物馆,同时也作为留在平都的绿坪村民的联络中心。现在正找地方呢,我还说来这儿问问,结果差点给忘了……”
“好啊,”洪秀说,“需要多大面积?我回头查查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说着她忽然一拍手:“霁月,那孩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两个周以后。你是说……”
“对,如果来得及,就在那地方给他过生日怎么样?”
“有意思。”林霁月点点头,看向那个长发青年。“搬迁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帮忙吗?”
长发青年却显得有些犹豫。
“你是说以个人名义,还是以学盟的名义?”
卓洛见他这样的态度,才想起“民联”是个怎样的团体:“民联”全称民主青年联合会,是在野政党“劳动党”的下级组织,无论思想主张还是行事风格都和“学盟”大相径庭,两个团体经常处于竞争关系。
“我反正无所谓。”林霁月说。“你们那边谁管事?可以先见个面。”
这时墙上的一个灯泡忽然闪烁了几下,然后灭掉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其他的灯也相继熄灭,整间屋子一下子陷入黑暗。屋里的人们愣了两秒钟,然后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同时开始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
“靠,我就说让你们省着点用电。”
“是谁非要带电磁炉来的?”
“通信器的光太弱啦。手电筒,手电筒有没有?”
“妈的,别照我眼睛!”
……
等这场混乱平息下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弥漫着一股困倦感。打牌的人收起扑克,喝酒的人开始收拾垃圾,另一些人则铺开毯子或者睡袋。可就在这时,那个玩吉他的青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截蜡烛,用打火机点着了,插在一个烟灰缸里。人们纷纷笑起来,称赞他的复古情调。这人却清了清嗓子,说道:“都安静一下。你们想不想听歌?”
一个人说:“你的歌我们早听腻啦。”
另一个人说:“我们要听霁月唱!”
说话间大家重新围拢,坐成一圈。林霁月这回不再推辞,她坐到圈子中间,向那点蜡烛青年一伸手,对方就很自觉地把吉他递了过来。林霁月把吉他架在腿上上,随手拨弄了几下,笑道:“好久没唱了。你们要听什么?”
洪秀抢先说:“《一文不名》吧。”另一些人也表示支持。林霁月点点头,静静地弹唱起来。这是一首卓洛没听过的歌,旋律简洁而舒缓,从容中带着落寞,冷淡里透出一丝温柔。
蓝色的雪花
落在肩上
我穿过城市
一文不名
太平的灯火
温暖喜庆
街角的阴影里
盘旋着苍蝇
机器的行军
漫无止境
而断线的人偶
无处悲鸣
怒放的生命
在枝头枯萎
在肮脏的雪里
等待天明
蓝色的雪花
覆盖大地
我走过这城市
一文不名
……
林霁月唱到后半段的时候,听众们纷纷加入了合唱,卓洛也跟着敲打节拍。或许是酒力的作用,他恍惚觉得他们像是在一个洞穴里,围着篝火组成圆阵,抵御冬夜的寒意,而在洞穴外的黑暗中,雪花正无声地飘落。
这首歌结束后,房间里似乎有一股怅惘的气氛。为了活跃气氛,坐在林霁月旁边的青年评论说:“唱得虽然好,不过你这吉他好久没练了吧。”大家笑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真觉得林霁月弹得不好。林霁月说:“废话。我一个弹贝斯的……”借此机会,玩吉他的青年便向林霁月提出邀请,说他们乐队正缺贝斯手。但林霁月推掉了,说最近忙。对方倒也没有很执着,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多奢望。接下来大家又合唱了几首歌,算是为今夜的聚会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卓洛帮着收拾了屋里的垃圾,然后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漱了漱口。(这房子虽然没供电,却已经通了自来水,这也是此次聚会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他回到客厅里时,发现地上已经睡着好几个人。
洪秀指着角落里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黄色睡袋,小声笑道:“那是霁月。”
她让卓洛也选一个睡袋。他可以随便挑地方睡,只要别进那个关着门的房间,那里是女士专用。卓洛疑惑地朝墙角的林霁月看了一眼。洪秀说:“她已经睡着啦,就让她在那儿吧。其实也无所谓。”
卓洛钻进睡袋,和衣而卧。他其实还是有点担心,怕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警察,但过了一会儿,脑袋就不怎么转了,剩余的全部意识都被旁边一个男生的呼噜声所占据。卓洛忍耐了一会儿,最终爬了起来,拎着睡袋躲到一个无人的小房间里。
他从窗户里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小区,然后重新躺下。虽然这里比客厅安静些,但他还是很难立即入睡。今天一天里获得的各种新鲜印象乱糟糟地堆在他的脑子里等待整理。
最近两周以来,他已经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夜晚。这种久违的昂扬感,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年轻了,回到了初至平都的时候,那时他刚刚摆脱家乡那个闭塞的小镇,对未来的生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叹了口气,合上眼睛。
可能过了半个小时,也可能只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林霁月正在旁边铺开睡袋,脸上有种不太清醒的表情。
“那边很吵吧。”卓洛低声笑道。即使在这里,也能听到客厅传来的一阵阵口哨般的呼噜声。
林霁月嗯了一下。
“不过女生房间在对面。”卓洛说。
林霁月又嗯了一声,但没有别的反应,也没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钻进睡袋,倒头睡去。
卓洛闭上眼睛,仰面躺着,肢体有些僵硬,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的。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旁边飘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林霁月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想必是睡着了,便缓缓地把脸转过去,偷看一眼。然而他的目光遇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林霁月侧身卧在睡袋里,露出的一张脸正对着他。源自窗外的微弱光线落在她的睫毛上、鼻梁上,也照亮了她脸侧的微微散乱的黑发和白皙的颈窝。她的眼睛毫无遮拦地凝视着他,似乎这样做已经有一会儿了。澄澈的目光中既无诱惑,亦无羞怯,反倒可以说有些谨慎,但同时又流露出一丝好奇,就像一只猫在打量它不熟悉的、而又有点感兴趣的事物。
卓洛与她对视了片刻,脸上微微发热,他正要转过头去,她却冲他眨了眨眼,然后带着放松的表情合上了眼睑,似乎是表示她现在真的要睡觉了。而她的脸仍然朝向他这边,一动不动,似乎默许他随便看。卓洛便真的多看了一会儿,然而才收回视线,开始尝试入睡。半睡半醒间,他的意识试图在黑暗中寻觅她的呼吸声,但听到的只是自己砰砰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