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奔波,一路风尘,筚路希冀,终抵帝京。
帝京原本坐落于大成国东北端的幽州,百年前宣宗皇帝不顾众臣异议,执意将帝京由幽州迁都至舒州,迁都之后虽有波澜,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幽州北邻莽狄,东面临海,虽有各路城险,但仍具险势,所谓帝王不立于危墙,反观舒州,则大为不同,墉州、幽州、营州、青州、瓜州、外州、梁州、平州八州拱卫,八州通衢,货运、讯息皆通达,王霸之气更盛,加之舒州帝京规划而建,方正有度,气势恢宏,新气象尽显。
帝京东城门外与护城河之间,于城门两侧建有临时低矮职房,以供城卫履职,查验进出帝京百姓,说是临时搭建,却也与帝京一般已逾百年。沿着护城河,两排低矮垂柳,身姿摇曳,也似城卫一般审视城外自天下各处往来的百姓。
鸦儿与白启掀起车帘四处张望,满是好奇与新鲜,瞧见那巍峨城墙,白启忍不住赞叹。
“这城墙竟似与青岩山一般高大,尽显帝京气度,只是这房子和柳树太过矮小磕碜,怎得不把房子建的高大气派一些,把那些低矮柳树替换为高大梧桐,就不怕有辱国威么?”
天玺随即解释道。
“帝王之城,首重安危,城高只为御敌,城外建筑、树木一律不得超过十尺,一为视野开阔,二为避免刺客外敌以其为跳板攀上城墙,或是隐匿其中,此乃城防要事。”
鸦儿闻言,亦忍不住插嘴问道。
“如此高耸城墙,纵使城外树木、建筑超过十尺,难不成还真有人可以其为跳板,越过帝京城墙?”
天玺望向鸦儿耐心说道。
“天下奇人轶事众多,莫说跃过数十丈城墙,就是乘风御剑之人也并非没有,只是听闻帝京设有护城大阵,纵使那飞天仙人也不得临空入城的。”
听得此言,白启竟比鸦儿更为兴奋,又问了天玺与乘风御剑仙人有关的诸多疑惑,鸦儿自是知晓大哥白启自幼舞枪弄棒,最是向往仙人乘风御剑,潇洒无双,只是天玺并不熟谙此道,也仅是道听途说,未见过真仙人,白启初时有些悻悻然,后又想到帝京盘龙卧虎,总是能见到知晓此道的人物,便也就释然。
城门口等待入帝京的百姓不少,帝京防禁森严,入城者均需接收闻讯查验,由此导致排起长队,鸦儿三人也已下车步行,等待查验。三人正在闲谈之间,忽听得出城门一侧人群骚动,似有争执,鸦儿自幼好动,也不顾白启天玺,兴致勃勃跑去瞧热闹。
鸦儿询问旁人,才知晓事情原委,原是几个落榜儒生高谈阔论,或为落榜寻个借口,谈及耳闻此次科举或有疑幕,说那原本登科数人已被他人顶替,说得言之凿凿,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同是落榜的范姓儒生听得,便坚信了上述缪言,还非要拉了几人再次入城去府衙伸冤,几人原本就是胡言乱语,自是不肯,一番纠扯,反而惊动了城卫,城卫也只当是几人胡闹,不以为意,并未苛责,只是驱赶。
鸦儿自是不知科举之道,只是见那范姓儒生言辞悲切,确似有无尽委屈,便近身邀那儒生一同入城,再作计较,范姓儒生以为有人信了自己言语,便对鸦儿拱手作揖,温言相向,彬彬有礼,与先前癫狂之状判若两人,鸦儿趁机伸手扶这儒生,瞬间便知这儒生确实坚信自己被人替换,并非是以此为借口,慰籍安慰自身。
范姓儒生见恳求其他几人作证无望,也不甘就此返乡,思量一番便答应与鸦儿一同入城,只是见鸦儿车架位于队伍前方,执意不肯插队,鸦儿拉拽着儒生近前,并引见白启与天玺,此时方知这儒生名叫范楚,京郊人士,中了秀才后便在乡野之间做个教书先生,家中尚有老母一人,尚未婚娶。
各自介绍完毕,范楚虽不再坚持站去队伍末尾,却仍是与车架后方所有等候百姓一一道歉,神态恭敬,确是心生歉意,大成尚文,帝京百姓浸润仁礼学问,多数人均躬身与范楚回礼,约莫一炷香后才返回鸦儿几人车架之处,鸦儿虽觉此人迂腐,却也心生几分好感,白启与天玺亦然。
城卫识得天玺所持腰牌,连带范楚一起,并未认真核查便迅速让几人通过,四人坐上车架,并未聊及科考,天玺与范楚闲谈经史子集,范楚口吐莲花,确是一位饱学之士,鸦儿也不住请教书中疑惑,范楚耐心解答,并随心说一些个人读书见解,饶是白启这等对书理全无兴趣之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车架行至顺天府,范楚便执意下车,鸦儿尤有不舍,也不便言明住处,便问了范楚可能下榻之处,范楚自是如实告知,几人挥手告别,车架便继续向相府驶去。
相府位于帝京东城,离朝天门尚远,但却可遥望皇宫。东城住户皆是帝京达官显贵,王孙将相,寻常人家在此处自是无立锥之地,纵使是那商贾巨富,空有银钱却无门路,亦无那般脸皮,真要勉强入住,少不得每日受邻府下人白眼,帝京之中,东城权贵之地,重在“权”而非“贵”。
正因如此,东城整洁清净,与帝京繁华喧闹全然不同,若不是鸦儿一直撩着车帘,便要以为车架已然出城。鸦儿打量着随处可见的守门石狮,行过数丈便显一双,一路行来也不知见了多少对,鸦儿无意间发现,虽尽是同等大小的石狮,却各有神态,既有怒目圆睁,亦有横眉冷对,亦有冷眼旁观,亦有低眉顺眼,不胜枚举。
车架在清冷大街缓缓驶过,一直行至相府大门,鸦儿便见到两只睡眼惺忪的守门石狮,相较之前所见,竟是高大了何止一番,与一路上见过的石狮全然不同,不待鸦儿仔细端详,车架竟未停歇,再次行至相府旁侧窄巷,又行了数十丈方才停歇。
三人依次下车,鸦儿见那红漆木门,与天玺家大门相差无几,甚至略有不如,更是未见守门石狮,仅有两个看门小厮,瞧不出如何厉害。
天玺引着二人跨入红漆木门,鸦儿一脚刚踏在相府地面,便觉心头一震,似劲风扫过,又似碎石跌入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鸦儿望向大哥白启,只见白启微微皱眉,也似略有所感,却不如鸦儿如此强烈,再看天玺却浑然不觉,鸦儿也未出奇,只是想到,天玺又非初次入相府,哪能如我与大哥这般土气,兴许这便是那“一入侯门深似海”之切肤体验。
鸦儿与白启跟随天玺一路往里,沿途亭台楼阁,山石水泊,绿草香树,飞虫走兽,朝颜姹紫,夕颜素洁,相府方寸之地竟是自成天地,断然不是几句精致精雅可以概括的,越往深处越是草木气息浓郁,青丛之中野兔衔草,麋鹿嘶鸣,与散步林间无异,如此寸土寸金之地,这般手笔,也堪称豪奢。
鸦儿、白启虽是心中惊叹,却并无丝毫心慌拘谨,鸦儿从容源于与生俱来之面皮,白启从容则仅源于敦厚和不屑。一路上鸦儿拂柳撩花,洒脱随意,不时还与天玺问些相府趣事,天玺慎言,未及深语。一路上少有丫鬟小厮,偶有零星几个,见了鸦儿一行人,即便心中震惊于鸦儿绝世清秀容颜,面上也会敛声静气站在一旁。
过了两进院落,天玺将鸦儿两人引至偏厅,按着原本安排,应是先安顿两人休整几日,待到相爷闲时再见上一面,不知怎得,天玺引着两人入府不久,就有小厮专门传话,说相爷临时起意,今日便要见一见鸦儿两人,由此才到这偏厅之中稍作等候。
鸦儿与白启坐定,天玺嘱咐几句后便离去,自有丫鬟端着铜盆服侍两人略微梳洗,鸦儿不甚习惯,却还能入乡随俗,白启却连连摆手,不管丫鬟如何解释,俱是不受服侍,最后只得作罢,鸦儿自知大哥性情,也不劝阻。
梳洗完毕便有人端来吃食点心,小蝶瓷盘中,竟放了食珍桔红糕、茯苓夹饼、龙须酥、枣泥酥四种精致小食,鸦儿翻拣一番,未寻得桂花糕,也就随意拧出一块放入口中,白启看也不看,只是胡乱往嘴里丢进几块。
望着吃食,鸦儿突然说道。
“大哥,相府后院似是圈出的大千小天地,莫不是相爷老头在驯养山泽野兽,咦,难不成这老头竟是喜好舞猫逗狗的闲人?”
白启抹了一把嘴,略一思量后说道。
“那般格局气象,不似只为驯养猫狗,说不准是虎豹豺狼。”
鸦儿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连忙说道。
“有理有理,驯养虎豹豺狼才符合宰丞身份,不如我们去寻它一寻,看看相府中的猛兽与山中的猛兽有何异同?”
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虎豹豺狼相府不曾养得,老朽却侥幸知晓一则关于猛虎的伶官典故,不知尔等想不想听上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