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忘川底的小鱼精,日日夜夜熙熙攘攘地,不知不觉就没了影儿。
离我儿蛋蛋破壳而出,还有半年。
如今正当人间四月天,我这冥界竟也有了丝丝生气。我喜红花,小阎为了溜须拍马,五百年前二话不说便移了凡间最红火的两种花,影木与日及树来,一西一东,泾渭分明地种满了我的欢喜殿和地三泉。这么多年来,许是因为水土不合,这才第一次开花。
我虽虚活了这几万年,但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日日困在这又荒又无人气的幽冥地,见过的红花只有我们冥界的界花大红石蒜,俗称曼珠沙华,每到春秋季节便开遍忘川两岸,蒜味扑鼻,叫我十分想打喷嚏,哪还晓得世上竟有如此香花美树,似水流年。
听说这影树开的花名唤凤凰,那日及开的花名唤扶桑。因种得相距甚远,二花争艳,一花更比一花红。那凤凰花,状若凤羽,蕊如灯丝,煞是温雅;而扶桑花却形如喇叭,唯喜高挂,大而艳丽,只让人想到那骄傲的公鸡,颇有些煞风景。
此刻我正磕着瓜子,在九层油锅地狱抽查新来的夜叉是否熟练掌握了恶鬼脑子的油炸方法。天上肆无忌惮地下起火似的花雨,窸窸窣窣落进锅里,映得这黑漆漆的一口大锅瞬间红光满面,不复之前那般冒着骇人的泡泡,却像是个美容养颜的浴汤;那日日死气沉沉的鸭蛋青色天穹,也被点缀上一抹热闹的红霞,云蒸霞蔚的,简直比那西王母的瑶池还要来得活泼俏丽。
真可谓是日及催影两婆娑,扶桑高挂凤凰落。
我心甚悦。我们冥界的日子,仿佛也同这花儿一样,是一日一日过得越来越红火。
只是不知,那人在凡界,过得如何?
三泉边的树根攀花都长得三尺高了,而树下的他,还是与两年前一样。那对星眸,依旧掩在苍茫暮色里,凤凰花落他鬓间眉上,却红得凄凉。
也是,三千红尘,总有得他去受的。
我走到忘川彼岸,以水为镜,翻了翻他这两年的前世今生。
当初送他下界,我特意取下那曾断了的脑袋,随他一道入凡尘,做他的羁绊,让他受尽苦楚。
可是,我越翻,越觉出些不对来。
第一世,他是文弱书生,我是大官之女,生生把他囚于府中,他生来虚弱,不出两年便被折腾死了。
第二世,他是武学大宗小弟子,我是山大王。他甫一下山,便被我带人万箭穿心,给他们这些正人君子一个下马威。
第三世,他是当朝右相,我是野心勃勃的左相。他一生忠君卫国,最终却冤死我妙计之下。
第四世,他是天子,我是前朝余孽。国破之时,我将他腰斩于王座上,随后自己坐了上去。
这似乎,与菩萨教我的,有些出入?
往死里整,叫他“受尽苦楚”,我是做到了;不过,这个方式似乎有些...小问题。
难怪,这么久他的身体还是毫无起色,竟是我这里出了差错?如今可如何是好,离蛋蛋出生还只剩半年,要想改过,怎么来得及!
我正头疼,小阎走了过来,手上抱了些札子公文,待我批阅。见我脸色不善,他有些心虚地发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小阎,你老实告诉我,我交代你办的事情你有没有好好做?!”我一把把他拽到川边,恶狠狠按着他的头往下看,“你看看你办的这都什么事儿,两年多了,一点起色都没有,你到底是怎么编的生死簿,你说!”
小阎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大喊饶命,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主子饶命啊,小的真的按您的吩咐往死里编他了啊!可是您那个脑袋只是您一缕精魂,便是入了轮回,七情六欲是不可能完整的,如何能与扶桑大神生出真正的情之羁绊呐?您可真别难为我了,能让他俩凑成仇人我都是下了血本啦!”
“那你不早说?!现在怎么办!我儿子都要出来了!我孩子若是有一分危险,我就拆了你去喂宝玉!”我气得狠狠摔了手里那包香瓜子,又有些心疼,那可是铁柱托撑船老头从凡间带来的呢。
“我...我...”小阎委屈地扁扁嘴,那煤炭似的黑脸皱成了碎炭。
明明是您自己不想亲自去上面...拿了个脑袋敷衍,现在又是我来背锅...
看他哭得伤心,我头疼得紧,便挥挥手让他起来。
“这么说,难道要本尊亲自上界,才能真正助他?”我暗自思索,可我这么个大忙人,管地狱里那么多人都管不过来呢,还要为了他亲自下凡不成?到时我冥界群龙无首,谁来坐阵?虽说我们这幽冥之地确实没人惦记,可万一遇上厉害的大妖收监后闹事,没有法力高强的大愿冥王,谁又能抵挡?
“不妥不妥。你容我再想想办法。”我揉揉太阳穴,平日里头上带这九凤衔珠冠从不觉得累,今日怎么觉着压得我这脖子疼。
“何事如此头疼呐,小阿韶?“
来人步步生莲,香华无量。我的救星地藏王菩萨今日十分罕见地以男身现世,竟叫我看呆了眼。
身量颀长,黑发垂肩,眉心一点朱砂,圆满如玉的面庞,在我这黯淡的欢喜殿里,氤氲着格格不入的白光,颇为刺目。
我的眼睛不大适应,连忙拿袖子去挡。菩萨却拉住我的手,一双慈悲目定定看着我,对我道:“此间有我,你且放心去吧。”
不知为何,菩萨的话总是温和又充满力量。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我最信任的大靠山,风吹不动,雨打不乱。也许正是因为有他在,我这些年来,才能活得如此安心恣意,虽是稀里糊涂,却莫名觉得,就这样已经很好。如今我的身后有菩萨,有小阎,有铁柱,我的大树桩攀花,我即将出世的孩子。
还有那个躺在树下的老木头。
我没什么可怕的。菩萨既愿意替我守冥界,那我也便发发善心,救他一救。
无论我们曾有过什么,只当是为孩子积德,总是好的罢。
“阿韶,此去必得速战速决。你的孩子在等你,若是他最终熬不过去...“一向沉静的菩萨眼里,竟流露出些许忧色。
“放心,我会以孩子为重。”我十分自信的回答,却让菩萨的眼角眉梢更添一层愁。
“此乃大明灯,可燃六月。“菩萨手心化出一团蓝火,”随身携带便可计算时间,一旦燃尽,你必须回来。“
只见那蓝火摇身一变,成了个蓝不蓝绿不绿幽幽泛着光的玉坠子,里面似有火苗上下窜动,十分别致。
菩萨及其郑重地把它挂到我脖子上,仿佛我为国争光了一样。
蓝盈盈的玉石贴在肌肤上,凉丝丝的。我摸摸它,又看看菩萨,咧嘴笑起来,笑得像个傻子,欢喜道:“谢谢菩萨,你就在这欢喜殿安心等我回家,到时候我给您做菩提子糕吃,好不好?“
菩萨难得地露齿笑了一笑,像午时的忘川那样明晃晃。
他更为难得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嗔道:“傻阿韶,真是只呆头鸟。”
话别后,我便化了原身,往扶桑所在的地方飞去了。
地藏王菩萨看着那玄色凤鸟,长长的尾羽像彩色旗子般招摇,摇摇头,翩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