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幽幽,一眨眼便到了四月。莺飞草长的兀丹,绵绵雪山映着茫茫大漠,天边飞过觅食的秃鹰,惊扰了草甸里的羊群。
兀丹王后喜热闹,自打萧恪来了,便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恨不得把女儿早早当盆水一样泼出去。
于是,婚期便定在了四月。
不过,近来萧恪的身子不大好。许是依旧有些水土不服,西域少有蔬菜,饮食以牛羊肉等发物为主,硬生生吃得他胃里积食,头上冒火,加上天气转热,他的胃口竟是一日比一日不好。
龄伽看他可怜,本来就棱角分明的下巴如今都瘦出了个尖儿来。于是便托了哥哥从老远的大兴边城买来中原的果子糕点,专门哄萧恪开心。
一开始萧恪还不愿吃,但她总是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他不吃,她便不走。
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次次都咬上几口,看她心满意足的表情,倒的确是觉得胃里没那么堵了。
龄伽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自己身为圣女,还得干些普通妻子干不了的,为夫君祈福。
除了每日例行哄他,她还煞有其事地组织了一批手下,去那些常常遭旱的贫困县施粥。
以前只当是负累的祭祀布法礼佛种种活动,也更勤快了起来,忙得脚不点地,十分虔诚。
两人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待到了婚礼那天。
婚礼前一晚,龄伽坐在梳妆台前,拿出她最常用的那副龟壳,卜了一卦。
看着毫无改变的卦相,她面无表情,闭上了琥珀似的眼睛。
一抹自嘲的冷笑挂上她的嘴角。
她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尉迟龄伽,你真以为自己是圣女,做点好事便能逆天改命了么?
这一生,到底便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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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丹民风豪放,婚嫁习俗也是以热闹为主,不注重那些虚浮礼节。既是王女大婚,自当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婚礼那日,红艳艳的灯笼挂满了约坎城。一时间,从玉龙喀什河到王宫的路上,铺遍了兀丹最美的野杏花。
这粉红的花儿每到春天便会四处盛开,漫山遍野地吹啊,吹遍了玉龙河,吹进了约坎城,吹进每一个兀丹人的心里。
秋天一到,这花儿就变成香甜可口的杏子,晒成干,咬一口,生津止渴,配上葡萄酒,妙不可言。
龄伽带萧恪去过杏花沟。她光着脚,叮叮咚咚的脚镯挑起大片大片的花瓣,一边笑一边说,萧恪,我们成婚那日,我要这所有的野杏花,为我而开。
果不其然,圣女所愿,自当实现。
萧恪从城外来迎亲。骑着兀丹最漂亮的温血马,一身红衣在春风里,看的人打心眼里都暖洋洋。
这大兴太子丰神俊朗,与美艳无双的兀丹王女,的确似是一对璧人。
他将和亲带来的侍卫皆遣了回去,于是如今娶亲,身边也只有贴身近侍一人,以至于聘礼都得兀丹王的人来挑。
身为敌国太子却孑然一身入都城,不可不见其诚意。
于是他便在百姓的祝福声中,缓缓行到了宫门内。王女大婚,兀丹王宫宫门大开一整日,只为万民共享今日之盛举,一睹新人风姿。
萧恪看着身边的人,他的兀丹语还不是很好,听不明白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那些平民的脸上,满满的写着快乐与希望。
自由。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没有身份尊卑,用拳头说话,虽看似粗鄙,却叫他心生向往。
以后,就要在这里了吗?
天那么蓝,水那么清,地那么广阔,连风,都是温暖而干燥的,像一双正义的手,轻轻擦过他的脸庞。
在这般苍茫壮阔里,总觉得任何一丝龌龊心思,都将暴露无形。
兀丹的民俗,新郎新娘要在众人的见证下揭盖头,喝交杯酒,跳第一支舞。
男客在左,女客在右。萧恪身边无人,许多热心民众便主动站到了他那边,为他撑场面。
王宫正殿前新搭了座高台,那上面坐着兀丹王女,他的新娘。
萧恪翻身下马,他今日一切都按兀丹规矩来,一头如墨的长发,真真如龄伽最喜欢的那样,编成了满头的小辫,垂到腰际,让他原本清俊的面庞多了一分少年意气,气势逼人。
龄伽躲在盖头后面偷偷看他。少年鲜衣怒马,要来娶她。
他缓缓走上高台。脚边带起的风将那满地的杏花瓣卷得凌乱。
一,二,三,四,五,六,七。
龄伽心里默念着,他走了七步,停在她面前。
盖头下露出一双颇有些不合时宜的皂靴。这是中原人爱穿的式样。
她的呼吸不紧不慢,指节分明的手伸到她盖头边,只待一抽,他们就成了夫妻,以后要长厢厮守。
她倏然开口,天真的声音灌入萧恪耳里:
“萧恪,娶我,你开心吗?”
他不答。手上毫不犹豫地一用力,露出那张俏丽的脸庞。
淡淡的琥珀色眼睛,在日光的直射下,像这王宫穹顶上的琉璃。
他微微一笑:“当然开心。”
“那我问你,我要你的心,你可愿意?”
龄伽调笑他,琥珀色凤眼促狭地盯着他看。
她在等一个答案。
萧恪的眸光滞了一瞬。同样的阳光映在他眼里,却如月下寒潭,深不见底。
他拉起龄伽的小手,用一种十分轻松却又猖狂的调子回她,“那要看王女拿什么来换了。”
“兀丹王位。”
“不够。”
“西境十三城。”
“还是不够。”
“再加一个我。”
“你已是我妻。”
“但我还是兀丹王女,”龄伽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能窥天机。”
萧恪无奈地摇了摇头。
“龄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手在背后,却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萧恪身后的人群霎那间化身修罗,鱼跃而起,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砍向龄伽那一侧的人群!
收到惊吓的百姓如破了网的鱼儿四散逃出,整装待发的王军却突然从天而降,将他们迅速带离现场。
龄伽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清澈的眼里,含着疲惫与自嘲。她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宫门,那里早已关闭,她的大哥尉迟拓,带着三千铁骑,死死守住。
萧恪那一边的人群,瞬间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然而这些平民打扮的大兴暗卫仍是不肯就犯,拼死抵抗。
萧恪的近卫被两个彪形大汉脸贴地按在地上,嘴里却还不忘忠心护主,“太子殿下,快跑!”
萧恪怔怔回头。兀丹王女,能窥天机,诚不欺我。
这准备了多时的偷袭,竟就只能如此。
面前美人盛装,夺目的红衬得她脸蛋越发深艳。原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啊。
原来那些天真无邪,都是你的伪装。
其实我也什么都知道吧。但我却甘愿被你骗。
深黑的眼,没离开过龄伽的脸。他想看清楚,那双清澈见底的琥珀色眼睛,到底将秘密藏在何处。
“萧恪。早在八年前,我就算到了这一天。但没算到的是,我爱上了你。”
“从你进城那一晚自导自演的刺杀,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敌人。”
“可我不信命。我带你回家,对你好,让你看到我兀丹广袤的大地和一望无际的天空。我的父王是最豁达的王,我的母亲是最仁慈的王后。我的哥哥们,一个个正直勇敢。我想让你爱上我,接受我的家人,这样你就会心甘情愿地留下做我的王君,我们可以快乐地生活。但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我许你一国,许你失地,还要把自己赔进去。可你却毫不在意。为什么,你的心,就那么硬?“
“父王问过我,是否值得。我那么自信,跟他说放心,萧恪一定会是你最好的王婿。”
“是我错了。我太自负,真以为自己是圣女,是无所不能的兀丹明珠。”
萧恪抿着唇,白净如冠玉的脸庞,倒是平添几分苍凉。
他沉闷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堂堂大兴太子,沦为你尉迟龄伽上门婿。你可想过我的屈辱?你们兀丹铁骑踏碎大兴边防之时,可有想过那些城里无辜的百姓?“
”我们隔着家仇国恨,我对你心软,我就愧为大兴人,更不配做大兴太子。”
一番话说完,尉迟龄伽已满是泪痕。家仇国恨,家仇国恨。我堂堂王女连兀丹都愿意给你,你却不愿为我,退一毫一寸地。
萧恪闭着眼睛。苍白的脸痛苦而狰狞,他不想睁开眼睛,他不想看她眼里的悲,更不要她看见他蓄满的泪水。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低低笑出声来。
他走到龄伽面前,手抚上她湿答答的脸,勾勒她微翘的鼻尖,深陷的眼,饱满的唇。
落下一个绵长的吻。
长到日月的尽头。
“还记得吗,那晚看星星,我吻了你。那时,我便给你种下了鸳鸯羡。”
“我萧恪可以喜欢你,但大兴太子,却不可以。”
鸳鸯羡乃南荒秘毒,传说,相爱之人为对方种下,便能同生共死。萧恪一直将它藏在齿间,作为自己最后的退路。
中此毒者,一夜白头,阳寿折损,时日无多。
他的语气带上一丝戏谑,“如今鸳鸯羡已被我催动,你且等着变丑老死吧。你若杀了我,自己也活不成。倒不如与我一起白头,我念你待我不错,勉强与你共度余生如何?“
“若我不是大兴太子,你不是兀丹王女,今日倒也是一桩天赐良缘。现在我二人都是将死之人,不如放下包袱,自在活一遭?”
“龄伽,我们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那你是不是知道,你老了是什么模样?那我呢?我可还像今日这般风流倜傥?”
“龄伽,别杀我,我还想跟你,白首不相离呢。”
“龄伽,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他絮絮叨叨的,眼神却越来越迷离,龄伽的脸离他越来越远,远过天山上的万年雪。
流光追着月色,却又总各自守候着。她是流光,他是月色,但有相逢之时,却无相守之日。
龄伽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笑了一下。
仿佛鱼儿跃出湖水,又像杏花缀满枝头。
原来他,至少还是喜欢过我的呀。
虽然,从没放弃过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