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也许我们应该在沙暴进一步扩大之前试着离开。”扬江皱着眉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里不是能躲避的地方。”
风声极大，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像是有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哀嚎喊叫，扬江的话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开来，只剩下一个飘渺而模糊的声音。
“你说什么？”中年男人转身对扬江说。
“我说，我们应该快点离开！”扬江也提高了声音，天色在进一步变暗，就像是谁在天空中盖了一层布，他摸了一下后背，上面已经是一层沙尘。
沙尘暴不是下暴雨，雨无法淋湿被遮挡的地方，但沙子会随着风飘到任何它们可以达到的空隙之中。
中年男人的神色有些犹豫：“恐怕会有些危险吧。”他又低头点亮了手机屏幕，然而上面的信号，然而阶梯状的信号标志连最短的那一竖都时隐时现。
“再等下去我们自己离开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小！”扬江紧了紧衣服，大风吹透他的衣衫，让他的身体的温度被带走，气温在下降，他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寒冷。
中年男人转头看着扬江，最终还是点点头。扬江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雨披拿了出来，递给男人一个，自己也拆开套上一个。
然而套上之后才发现，塑料的一次性雨披，脖子处有不小的空隙，脸上也是半面毫无防护，也不够长，还无法收紧，这样的防护可以说是约等于零。因为实际上最重要的应该防护的部位就是脖子以上，其他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扬江看着眼前套上粉红色一次性雨披的中年男人，那粉红的颜色和他一身气度不凡的灰色的长外套、西裤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反差，有些令人发笑。
他怔了一下。
灰色的长外套。他的内心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块石头坠入了潭水，眼神缓缓失去了焦点。
风沙还在呼啸，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从前。
十五年前。新历364年。
——暗黄色的灯光，老旧电视机的嘈杂声响。
小扬江从狭小的房间里跑出来，客厅里，褶了皮的旧黑色沙发上坐着一个高而瘦的男人，只露出靠在沙发背的头。电视因为时不时的换台，发出呲呲的声响。男人抽着烟，白色的烟雾在黯淡的昏黄的光线中缓缓上升、飘散。
他转头，看到了木制方桌旁，两脚金属制的靠背是长条椭圆形的洋式椅子。
靠背上安静地挂了一件灰色的男人的长长的外套。
小扬江偷偷跑回房间，拿起桌上的彩笔，他特意挑了一只黑色的，溜出房间来，一边看着沙发上的男人，一边拔开笔盖，在衣服的末端边缘描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小扬江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支彩笔在衣服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男人从黑色沙发上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扬江挡在衣服前面站着，双手拿着彩笔背在背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我跟你说过，小孩子不允许乱碰！”男人皱着眉头说，然后咳嗽了几声，指着里面狭小的隔出来的房间说，“回去里面。”
小扬江嘟着嘴，低着头却没有走。
“回里面去，听到没有？”男人在警告。
男人去抓小扬江的手臂，小扬江扭着肩膀执拗着不肯走，却一下子被男人拉开一段距离。
小扬江呆呆地看着男人发现了衣服上的痕迹，一下子脸上旧变了神色，男人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眼神暴戾而烦躁，刚想说话，却又咳嗽起来。
小扬江张开了嘴，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
“啪。”
一瞬间失去知觉，然后麻、热、痛一下子从脸上涌起来，小小的脸颊一下子印上了指引，高高地肿了起来，红彤彤的。小扬江一只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他抬起头来，哭的痛彻心扉，而透过不断淌下来的朦胧的眼泪，他却只看到了这样一副这样的景象：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像一座山一样默默矗立在眼前。这个人影除了模糊的轮廓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男人的脸上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片漆黑。
那件灰色的长长的外套，挂在椅背上，安静无言。
——
扬江回过神来的时候，风沙还在无尽地刮，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默默低下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然后他俯下身去，将塑料袋里买的所有食物饮料放在地下，腾出一个空塑料袋，对中年男人说：“这个给你，戴在头上，然后在脖子上扎紧，虽然能见度低了稍微低了一点，但是暂时防沙子没什么问题。”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问：“那你呢？”
“我年轻，没事。”扬江说，“而且我戴了眼镜，可以挡一下沙子。走吧，再不走，就更难走了。”
“那不行！”中年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如果有人来就得救，如果没人来就等死。”扬江说。
中年男人思索了片刻，低头从皮包中掏出一个带塑料封皮的文件夹，递给扬江：“非常时刻非常手段，这个给你，应该可以挡一挡。”
聊胜于无，扬江想，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于是点了点头，接过文件夹。
“往最近的楼跑，就是西北边的三食堂，如果能跑到那里，再沿着墙壁，绕到北侧去，宿舍楼最南边的一排应该是能看到的，到时候就肯定会被发现。”扬江说。
两人对了个眼色，一个将塑料袋套在头上，一个拿着文件夹遮着头，然后便转身走进茫茫的风沙之中。
*****
“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在服务区。”
宿舍楼三层的活动室里围坐着三人，尹罗廷放下电话，陷入了思考。
“师兄...要不要我去宿舍里找一下？”王申小心地问道。
尹罗廷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用，我去找，你们稍微等一会儿。”
他打开活动室的门朝外走，走廊里充斥着低声的嘈杂和由远方渗透进来的风声。
走到走廊尽头，一扇门后便是架设在宿舍楼外侧的消防楼梯，而整个楼梯的外围覆盖了玻璃罩。此时玻璃上已经是积了一层沙尘，几乎已经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了。
尹罗廷刚跨过门，迎面便遇上一个小心翼翼向上走的女生，正是张晓静。
张晓静看到尹罗廷一下子松了口气：“师兄...”
“进了门往里走到尽头右手边一间大活动室，上面有牌子。”尹罗廷快速地说。
“唉等等，师兄，我...进男生宿舍，是不是不太好啊？”张晓静有点尴尬地说。
“没事，女生进男生宿舍都是随便进的，别乱看就行了。别占人家便宜。”尹罗廷拍了拍张晓静的手臂以示安慰，然后就向楼上走去。
“到底是谁占便宜啊...”张晓静嘟囔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原本就不太让人想来的。”
但她抱怨归抱怨，伸头朝门里的走廊看了一眼，还是向里走去。
另一边，尹罗廷走到523前，推开了宿舍门。
两个躺在上铺，两个坐在桌前，左侧最靠阳台的位置坐着的男生侧着身，嘴里哼哼着曲调，手机正在公放着“我的好兄弟”。
四个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到尹罗廷的身上。
“请问...扬江是这个宿舍的吗？”
杨逸躺在右边里侧的上铺，一下子半坐起身，一拍大腿：“我操，忘了，扬江怎么去买吃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可能是因为扬江存在感有点低...说真的我还真没察觉到这个事情...”杨辰讪讪地说。
李金城按下了音乐的暂停键，宿舍里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他该不会...又被沙暴困住了吧？！”
*****
什么叫遮天蔽日，扬江算是再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了到了。
两人沿着宴宾大楼北侧绿化带内侧的小路前行，那些植在路边的灌木和树木，正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但是同时也确实减少了风沙，扬江用文件夹遮着脸，时不时地感觉到飞舞的流沙在脖子上留下生硬的划过的痕迹，稍微传来疼痛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想伸手去摸的冲动。
中年男人因为头裹在并不很透明的塑料袋里，只能走在扬江后面，辨识着模糊的人影跟着向前走。
一片昏暗，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旁边剧烈摇晃的树木像是一团团鬼魅的暗影，来来回回。
扬江感觉沙子正在不停地从脖子处的空隙里钻进他的衣服里，就仿佛这些沙子是有生命的某种东西一样，它们在他的身上、背上滑落，或者停滞在某个地方，根本无法轻易地清理掉；虽然细微，但又能不断地提醒你，正在被这些细微的沙粒折磨着感官。
他的鼻孔里毫无疑问进了沙子，就像是被人堵了一块东西一样，使他的呼吸频率不得不变得短促起来，但是这又加快了他吸入沙子的过程。
扬江用力地紧紧闭着嘴唇，这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沙子进到嘴里，同时也是用这种方式缓解来源于头脸五官各种各样的不适感。
他必须得非常集中精神，才能保持着小心地走着，不被各种感官上的折磨所打扰。
扬江也无暇顾及背后的中年男人，但他大概能感觉到他还跟在自己后面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着。
突然，一颗树剧烈地摇晃，枝桠弯下来的间隙，大风带着沙子变穿过了绿化丛，一下子扑满了扬江的眼镜。那一瞬间，扬江的视野从昏暗，变成了模糊一片。
他刚想伸手去擦眼镜，却在一片模糊中隐隐看到，从前方不远处，有一团黑影突然出现。扬江的心中有某种隐约的直觉般的危险感，然后那团黑影在一片模糊中不断放大，直到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