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季芸清站在东夏口站地铁站台的边缘,从隧道深处吹来的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看着立在隧道另一边的“世纪花园独墅开盘发售”的荧光广告牌,稍稍有些失神。
只是因为卡片上写的地址,就准备换乘坐上四号线一路向北,然而究竟要去何处呢?季芸清自己也不知道。
总不可能提前去书店门口,等上一夜吧?这该是多么骨灰级的粉丝啊,三痴如果知道了,说不定都会感动落泪。
季芸清这样想着,心里笑了笑。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微微抬头,寂寥固然是有,然而更多的觉得是轻松。
就像离家出走的时候,望着漫天的繁星,第一感觉到的是令人震撼的自由,而并非是孤单、漆黑和害怕。
只不过让一个女生去考虑临近深夜还要一个去什么地方,又在什么地方住宿,确实是一件比较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情。老一辈的蓝海人在为人父母之后,对于养育独生女总有一种养金丝雀的趋势:对于女儿的交往,总是希望无死角地掌握,出门总是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最关键的是,夜里是绝对不允许出门的。
有不少人真诚地希望女儿是一辈子陪在身边的,哪怕最后没办法要嫁人了,还巴不得新人跟自家一起住。
因此,他们对独生女无微不至地关怀,同时也限制着她的隐私和自由。
很可惜,季芸清并不是这样长大的女生,很少有什么过问她的隐私,干涉她自己的事之类的情况;但,也从来没有人对她有过什么无微不至的关怀。
总不能指望一个失去配偶的、事业正在不断高涨的男人委曲求全地当一个不顾工作的奶爸。
他囿于精力和时间的限制与无奈,很有自知之明地换了一种思路:他希望他的女儿从他身上学会独立、自强、坚韧,拥有了这样的人格之后她哪怕是一个人也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做到了。步入大学的季芸清的确成为了一个独立而优秀的女生,她在大二的时候甚至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大三的时候就辞去了这一万众瞩目的职务,在社团管理部给老师作助理,行使着只有学校教师才能拥有的职权。
然而,不管怎么样,此时的季芸清也还只不过是一个女生,并非“女性”;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也从来都不像这句短短的话一样简简单单。
偶尔季芸清也会回想起遥远的那个冬天的下午,母亲带着幼小的她第一次走进简陋的玩具铺的时候的场景。
她从摆在方桌前的地下倚靠着木板摆着的一长排暖色调的毛绒玩具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圆耳朵的戴着领结的玩具熊。
时光,就在这样的画面中匆匆跑远了,几乎是转眼的时间,她就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女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季芸清觉得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听到了时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地踏在她的心里。
恍惚过后,她在黯淡中“世纪花园独墅开盘发售”广告牌的荧光照射下清醒过来,蓦然回过头。
一个奔跑的侧影出现在视野中,他短暂消失在对面站台的最后一根柱子背后,然后又重新出现,在换乘通道的楼梯上奔跑向上。
这个身影,不知道为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季芸清稍微向楼梯处走了几步,眼见着那个身影迅速地向上、变小,然后突然间,一声轻微的响声,然后一连串轻微的响声,一个东西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然而那个身影只是自顾奔跑着,很快消失不见。
列车穿出隧道的响声一下子将她刚想出口的喊声止在喉咙中,风声和列车的呼啸声一瞬间淹没了整个站台。
季芸清犹豫了一下,走了上去,捡起了那个停止在下方台阶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浅海大学的学生卡,露在外侧的一面是浅大的校徽图案和大幅的慕罗花,季芸清翻到背面,低声地念了出来:“新历377级管理学院一班...扬江。”
她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照片,愣住了。
“原来就是他叫扬江。”季芸清喃喃道,转头眼见地铁停靠了好一阵子,她便将卡收进了袋子里,然后返身走进了即将关门的地铁列车中,随着列车的驶动消失在向北的黑暗隧道中。
夜,还在继续。
*****
十点二十三分。
还剩下七分钟,而对于扬江来说,就只有最后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跑!
车厢门在“滴滴滴”的声音中开启的一瞬间,扬江就跑了出去,他绕过候车的零散几人,一路奔向出站口的楼梯,像一台拧足了机关一下子松手的旧式玩具车。
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对于扬江来说难得的一次跑的酣畅淋漓的时候。
他发现全力跑起来的时候,脑海里就可以放空一切——扬江并非不擅长跑步,尤其是长跑,他初中的时候还参加学校的长跑比赛。
这是一段很糟糕的记忆,因为扬江极其厌恶开始比赛之前的预备时间,那让他的心跳变得快到几乎难以承受,整个人像是一根细弦一样崩紧,手脚几乎都要僵硬的难以动弹,有一种隐隐的恶心反胃的感觉。
但是,一旦跑起来,一旦整个人像是一只箭一样不回头地射出去,所有感觉、所有思考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灌满耳朵的风声和肌肉逐渐到达极限的酸楚与疲劳。
只需要决策一个问题:我是应该承受着不断增加的苦楚继续跑,还是放弃而停下来。
这种二元抉择比世界上绝大部分需要抉择的问题都简单太多了。
扬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当然不喜欢身体的各部分肌肉运用到极限之后的痛苦反噬感,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过程中放空脑袋的感觉。
他在夜色中跑着拐过地铁站钻进小路,沿着两个住宅小区之间的窄道一路奔跑并穿出去,然后穿过城河路,跑过护城河上的窄桥,最后在看见树木掩映中的“浅海大学”四个字的大门之后才放缓了脚步,不停地喘气,向大门一旁的狭窄入口走去。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二十八分。
这个时间点,只有零星的学生还在进校;校门前已经站了两个纠察,一旁四处走动的领头的纠察在一旁说:“一会儿一到十点半,就开始记,所有十点半以后进校的人都记下来。”
一个纠察怯怯地问:“那...万一是研究生呢?”
“废话。”领头的纠察瞪了他一眼,“当然不管了。你纠的到研究生吗?遇到了就说一声‘师兄晚上好早点休息’,知道了吗?”
“知道了...”
扬江避免和这些纠察眼神接触,匆匆往里走,却被传达室旁的保安拦住了:“你好,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哦,好。”扬江站住,忙去掏袋子,一摸,整个人却愣住了。
“我操,我卡呢?”
扬江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