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扬江几乎一下子警醒了。
是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听着并不像,何况二楼窗户全部都关上,并没有风,怎么会有东西莫名掉落呢。
玻璃门仍然震动着,风沙猎猎,却在此刻成为了某种诡异的背景音。
他压轻脚步,缓缓向楼上走去。
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楼梯的最上方。
扬江大惊,身子一僵,本能地就想反身向下跑,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扬江在黑暗中向上看去,才看到了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那身高、轮廓竟然也有些熟悉。
“陆...雨嘉?”
扬江张大了嘴。
“你怎么在这?”
“我...师兄你不是也在这里吗。”黑暗中扬江看不清陆雨嘉的表情,然而她的语气有些局促,她一边沿着台阶向下走,一边说,“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吧。”
“是啊,顺带把门锁了。”扬江有些失落地说。
然而,在扬江的心中,又有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如种子一般在无声地滋长,他则假装它不存在,对它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陆雨嘉在黑暗中走下台阶,走到大门处,抓着门把手推了推,低头发现了那把沉重的U型锁,又抬头看向玻璃门上的大片沙斑,从缝隙处往外依稀能看到外面世界黑暗的、模糊的轮廓。
“这么大的沙暴,想出去也不可能了。”她说,轻轻地叹了一声。
黑暗中陷入了沉默,只有风沙猎猎与玻璃门无休止的震动。
扬江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默默在台阶上坐下。他看着门前站立的黑暗身影,想说话,却没有开的了口,犹豫再三,才有些生硬地说了出来:“站在门口...有沙子。”
站在门口的陆雨嘉缓缓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扬江,默默走上台阶,在扬江下方两级的台阶上坐下。
扬江看着她的背影,尽管只是黑暗的轮廓,但是仍稍有些心跳加快。他将目光移开,看向那扇看似脆弱的被大风吹的震动的玻璃门,深吸一口气,将在他脑袋里滋长爬伸的东西压下去,却听到陆雨嘉坐在前方未回头地问:
“师兄...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
扬江怔了一下。
“刚才师兄你...喊了我的名字对吧。”
“我...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扬江的声音有一丝慌乱,总不能说是一个智能系统告诉我的,这太过荒谬了。但是俄而扬江又想到:自己竟然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那个“系统”,如果它给的信息并不准确呢?
“那提起我的时候,他们都怎么说呢?”
要如何回答?扬江内心一片茫然,正在犹豫如何开口,却听到陆雨嘉又说:
“随口一问啦。想不到我好像也有点名气呢——师兄来图书馆做什么呢。”
“还书。”扬江松了一口气说,顿了片刻,又说,“因为今天就到期了,不还的话会扣信誉分。还完书又在楼下充了个网费,回过神的时候门就已经锁了。”
“我也是啊。我和几个同学照着往常的习惯一起早起吃完早饭到图书馆,本来以为不过只是普通的恶劣天气,就打算窝在图书馆里。我在三楼看书的时候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突然灯就关了,我那个时候还以为是停电,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陆雨嘉说,“真的是很倒霉呢。”
扬江嘴唇动了动。
风沙呼啸。
“其实...”
陆雨嘉转过头来看着扬江。
“其实...是你自己想要留下吧。”扬江说,他以某种不知从内心何处涌上来的魄力说完这样一句话。
陆雨嘉把头转了回去,没有说话。
“哪有人会愿意留在这种环境中呢,本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其实我也不是还自己借的书,也不是为了自己而跑这么远来充网费。”扬江最终自己打破了沉默,“只不过不想欠别人人情而已。”
陆雨嘉轻轻笑了笑:“师兄很会猜别人心思。”
“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扬江微微低头,“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啊。因为师兄你也讲了自己的事情。”陆雨嘉说,“算是扯平了吧。”
“呃...”
“其实也没什么的。也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
“一本书?”
“法律参考书,老师布置的作业里用到的,偶然在书架上看到了。”陆雨嘉说,“但是大家都在玩的时候,一个人为了学习而借书就会变得很奇怪。为什么就你与众不同呢?就好像其他人都不喜欢学习似的。”
“所以你就藏了起来。”
“直接藏起来会被发现的。我找了个借口说出去打电话。然后才躲起来,等着她们先走。”陆雨嘉语气狡黠,然后又顿了顿,看了扬江一眼,“师兄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当然不会。”
“我就知道。”
“只是我不太能理解。”
陆雨嘉怔了一下。
“我从大一以来,就一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澡,一个人去图书馆。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呢?喜不喜欢学习难道是随着别人的行动会发生变化的吗?不一定要强迫自己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啊,你明明很特别。”
话刚落,扬江才发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何种意味,他在黑暗中感觉窘迫慢慢蔓延到了脖子上、脸上。他几乎从未对一个女生说过这样的话,上一次...也许还是在四年前。
在沉默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变快,那个被他压抑下去的东西正在他的胸膛里蠢蠢欲动。
“师兄还真是豁达呢。”陆雨嘉背对着扬江,看不到她的表情,“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做,只想自己想的事情,不去在乎别人的目光,也不用去合群,因为总是一个人——就是这样才没有女朋友的吧?”
“啊...”
“开玩笑的啦。”
两人一上一下坐在台阶上,图书馆外的沙暴毫无停止的迹象,无休止地刮着,玻璃门上的积沙让光的渗透越来越困难,顺着缝隙渗进来的沙尘铺满了大厅的地面,在漏进来的风中缓缓飘扬,恍如烟尘仙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早已是侧过身来,倚靠着墙壁,身心疲惫,偶尔看向那扇上了锁的门。
“师兄,你说会有人发现我们吗?”
“迟早会的。至少,你要相信纠察生们一定不会错过晚上的查寝。”
陆雨嘉噗嗤一笑,问:“那倒也是。你饿吗。”
“有点。”
“给你。”
扬江伸手去接,却无意触摸到了她温暖而柔嫩的手,只有一个瞬间,便各自分开。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是半块巧克力,掰的很斜,形状古怪。
但是就是这么指甲盖大的巧克力,在此刻入口之后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暂时的饱腹感。
两人面对坐着,短暂的安宁。
只是,还要等待多久?
扬江拿出手机,上面的信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无,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六分。
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想过打电话。扬江看了一眼陆雨嘉的侧脸,突然想。她不想让和她一起的那些女生们知道她还在这里;女生们也不会以为小鹿抛下了她们一个人回去,因为当她们回到宿舍之后,会发现她根本没在。
也许她的朋友们会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但是在这样的沙暴下,大概不可能有人冒着危险试图来找她,更不会有人想到她竟然还在图书馆里。
扬江瞥了陆雨嘉一眼,她正在出神,静止的轮廓里仿佛有某种落寞。
时间流转,已然是下午五点整了。
期间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叫的,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尴尬,两人默契地避开目光。但是随后仿佛有呼应一样,肚子的叫声此起彼伏起来,这是没办法抑制的事情。到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了,只是那种饥饿的感觉,是没办法随之一起适应的,摆脱了暂时的尴尬,却留下了饥饿的痛楚,它折磨着扬江和陆雨嘉,感觉就像是把搅拌器放到了胃里,让人坐立难安。
之所以一直坐在台阶上,不过是为了守住门口,如果有人过来的话能够及时求助,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点痕迹。到了晚上,学校里的人会更少,被人发现的概率会更低。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过夜么。扬江看着那片刻不停的沙暴,感到了一丝绝望。
陆雨嘉起身向上,去往图书馆里的洗手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有玻璃门的震动声还在无休止地响着。
扬江却突然似乎在这震动声中听到了什么异样。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几步下了台阶,一下子走到玻璃门前,声音中的轻微异样便稍稍凸显出来——那不仅仅是因为大风吹拂而产生的震动,那分明是有人在拍门!
扬江愣了一下,然后喊:“里面有人!”
然而那声音连扬江自己都觉得弱,反倒是因为喊叫而一下子吸进去了空气中的沙尘,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力从里拍着玻璃门,寄希望于外面的人能够感觉到。
然而那来自外面的拍击却停了下来。
扬江急了,更用力地去拍玻璃门,直拍到手掌震的生疼。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扬江愣住了,那细微的动静一下一下,像是某种摩擦。
直到他看到玻璃门上已经积压的严严实实的沙块突然松动了一下。
然后一整块地脱落下来!
扬江双手按着厚厚的玻璃门,盯着外面的动静——在沙块完全脱落的一瞬间,露出一张凑近的脸来。
那张脸裹在深蓝色雨披的塑料帽子中,剑眉浓厚,双眼有神,嘴唇上有两抹胡茬。
——李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