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两人并肩走在居民区之间的窄道中,沉默。
周围的风沙一阵一阵吹过,扬江和季芸清都忍不住遮住了口鼻,却还是低声地咳嗽了起来,于是默契地走到一栋楼房的楼道中暂时躲避。
“今天沙尘好重。”扬江说。
“你...好像有心事。”季芸清看了他一眼。
扬江怔了一下,然后僵硬地微微扬起嘴角:“没什么。一点小事。”
两人都看向楼道外,似乎有车经过,一道亮光把路面的所有黑暗全部映亮,视野中一片茫然,无数飘飞的沙尘在光的映照下犹如纷飞的雪片。
“带你去一个地方。”等到光芒消失,一切又陷入沉寂的时候,季芸清转头看着他说。
“好啊,去哪里?”
“水台山。”
地铁轰鸣。
当恍惚的光暗交错逐渐停下来的时候,两人从冷清的车厢里走了出来。
转头看去,月台一片空寂,只是零散地站着三三两两的人。
今天天气实在恶劣,大多数人能不出门就都宅在了家里。这样一个晚上,只有尚在奔波或者刚刚结束了疲劳的一天准备回家的人还在外。
扬江和季芸清一齐向外出了钢铁城地铁站,站在屋檐下,外面深沉浓厚的沙尘已经如浓雾一般,从地铁站下透出的亮光的映衬中能看到空中无数飘飞乱舞的尘埃。
季芸清露出了犹豫之色。
扬江却指了指外面的光亮,那是一家不远处的便利店:“我去买一把伞。等我。”
说着就走了出去。
两分钟后,扬江带着伞跑了回来,站在一旁,脱下外套,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又拍了几下,之后才穿上:“出去没一会儿一层灰。”
“要走好一阵路。”季芸清说。
“没关系,走再远都行。”扬江的语气坚定。
季芸清又看了扬江一眼,后者表情平静。
扬江打开了伞,两人便一齐走入这片天地中。
十五分钟后,两人沿着水台山的北侧路一路向上攀登。因为山林的缘故,沙尘小了一些;但也似乎是因为沙尘的缘故,原本在夜晚发生的万籁响动也只剩下了沉郁的黑暗。
但是黑暗总归是黑暗的,到了分岔口,拐向小路后,便几乎无光,两人看着台阶的模糊轮廓一步步向上,走的小心。扬江右手打着伞,左手也无暇顾及拿手机开照明,然而季芸清也并没有这么做。
扬江感觉到黑暗之中,季芸清的左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就像上一次一样。
借着这样的接触,两人感受着彼此的脚步的节奏,也似乎在沉默地感受着对方的心绪,就这样在黑暗之中缓慢地向上行走着。
当视野终于变得平坦,眼前出现光亮的时候,那个平台,便呈现在了扬江眼前。
“这里是...”扬江怔住了。
在他视野的远方,正是沙尘笼罩中的浅海城的远景,透过摇曳昧暗的树影,天与地似乎在远处相连。天空中的庞大乌云像是厚重的铅块,而在那些乌云的中央,似乎形成了一个螺旋状的缺口。下方则是弥漫的沙尘,远远看去,它们似乎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像是某种能够缓慢地改变形态而停留在空中的液体。
高楼被笼罩在其中,就好像高耸的山峰从山腰处就被云雾笼罩一样,只是这所谓的“云雾”涩重、浑浊、可怖。而它们的尖顶被笼罩在沙雾与阴云之中,不可见,不知道在顶层的人是否可以越过最上层重新看到清洁的天空。
城市的灯光黯淡了。就像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半边失明。原本抢夺天地色彩的城市霓虹,在沙尘的覆盖、遮掩下似乎也显得无力起来,原本最热闹的、最明亮的灯火聚集处也变得单薄。
季芸清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扬江发愣了片刻,也忙跟上去,一直走到平台最前端。
“怎么会这样...”她低头喃喃道,“本来不应该是这样。”
“本来...”扬江怔了,然后明白了过来。
季芸清眼眶中因为泪水而变得晶莹:“本来应该...给你看最好的风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她咳嗽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捂嘴,这沙尘已经几乎使得口罩失效,一张口说话便不由自主地吸进这些浓厚的尘埃。
“来。这里有一个洞口,我们进去,别站在外面了。”扬江轻抚着她的背,季芸清顺从地跟着他到了一旁的洞中。
说是洞,其实也就是一个浅浅的坑,里面有石台,本用来摆放祭祀,现在已经空无一物。
扬江收了伞,感叹道:“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原来浅海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季芸清转头看着他。
扬江也转过头看她,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脸的轮廓和眼睛,隐隐还闪着泪光。
“这个地方真的很不错。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或者说,恰好是因为这样的天气才对。”扬江转头看向外面,说,“你想想,平常的天气日复一日,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哪怕它是凋零的。*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我还是喜欢平时的样子。”季芸清说道,说完她自己也反倒笑了,“我是不是在抬杠?”
“怎么会。”扬江说,“那么,等到沙尘暴停了,我们就再来。再来几次都可以。不过你是怎么发现这种地方的?这里好像不在森林公园里面。”
“其实也就是网上无意中看到的冷门推荐。有一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来了。”季芸清说,“但是后来每一次都是自己一个人来。有的时候能碰到情侣或者夫妻过来...我就识趣地走开了。”她越说声音越低。
“他们来,都做些什么呢?”扬江问。
“我哪知道...”季芸清红了脸,低声说,“大概...就是牵牵手看一看风景吧。”
沉默的黑暗中,似乎有极轻极细微的声音,然后僵硬着的手旁似乎有某种温热的气息,让人心跳瞬间加速。在某一个瞬间,便触碰到了,那一刻的悸动。小拇指侧面的轻轻触碰,但那只手还不停止,在指背上轻轻划动,移动,却显得生硬而紧张。
扬江的心跳已经快到难以承受,他的手从她的手的表面划过,感受着那种光滑与温热。
然后突然,她的手轻轻捏住了他半边的手掌,他便一下子僵硬住了。那只纤细的手顺着他的手掌的纹路延伸,直到十指交合,在彼此的轻微颤抖中轻轻握住。
“就像现在一样么。”扬江轻声问。
“是。”季芸清低声答。
温热,紧贴。能够感觉到对方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和感觉,就好像彼此之间能够通过这肌肤的触碰到达最深处。它让人的思维停滞住,再也没有什么理性,也没有什么计量。另一边的真诚或是敷衍,炽热或是冷淡,紧张或是畅快,全部不需要言语,都能够明白。
那一刻,扬江感受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东西,既让人欣喜若狂,又让人格外沉重。
扬江握着季芸清的手,抬头看向远处,夜已渐渐蔓向黑暗的最深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说道:“如果...”
“嗯?”季芸清感到了他的异常,握着的手紧了紧。
扬江终于下定了决心,苦涩地说:“如果我说我会在不久后被退学...这样的我,对于你来说也没有关系吗?”
风沙在这一刻仿佛停滞。
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