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奶奶，茉莉又开了。
我记得，你喜欢茉莉。我记得，很多很多个黄昏，当我系着红领巾大汗淋漓地跑回家，你就那样斜倚在阳台，细细嗅着茉莉等我。晕红的夕阳，把你灰白灰白的头发镀上一层又一层流金。
我还记得那盆茉莉，种在那个年代特有的瓷盆中，腥甜的黑土上，倒盖着一圈圈蛋壳。茉莉枝繁叶茂，到了端午，每个枝头都挤满了一朵朵白白的、粉嫩粉嫩的花。花香诱人，清新不失甜美，淡雅却也馥郁。轻轻一敲花托，它便跳上手掌，可爱极了。我把你的茉莉藏在口袋，或穿绳挂在手腕，或夹在书页，或置入沸水。整个夏天，那属于茉莉的气息啊，浸渍在我的梦里，氤氲在每一滴时间里，守护着我的顽皮，见证着我的成长。
只是，病痛透支着幸福。终于有一天，你累了，坚持不住了，离开了，带走了所有茉莉的记忆。大家都哭了，我没有，我相信你去了个健康的国度，我相信爷爷驾着茉莉花车，陪你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你不用再忌口，不用再让我偷偷剥几个提子给你吃。你灰蒙的眼睛又清晰起来，不用再用手度量我的成长，摸索着我的容貌。
只是，从你走后，我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里，没有了茉莉。我种了玫瑰，种了百合，养了文竹，以及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惜的是，它们都很脆弱，没多久，就开始枯萎，死亡。朋友揶揄我，说我辣手摧花。我解释，还没摸索到生活习性啊，本身娇弱啊，水土不服啊。我真要放弃了。我不养花了，我连自己都只是勉强照顾好，修身养性的东西，以后再说吧。
日子，飞奔于各种忙碌和奔波中。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卖花的花贩忽然拦住我，说，最后一盆茉莉啊，便宜卖便宜卖。我喜欢各种邂逅，把它带了回去。失望的是，枯枝残叶，并未发生奇迹，强撑着挤出两三朵花后，我便扔到阳台，让天之醴酪代为看管。
不消多日，再无人能辨出那是茉莉，一堆树杈傲然挺立，活脱脱一把缩微扫把。又是许许多多个日子。冬天去了，春潮带雨，这里的四月，闷热而潮湿。不经意间，茉莉，赌气般，星星点点吐出绿芽。我常去看它，我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浇浇水，剪剪枝，也放了蛋壳，它便如同受了极大的恩惠似的，一天一个样子，抽枝，长叶。
六月的茉莉，戴上了花蕾，新娘般娇羞。我等着它怒放。
每每当我凝视它的时候，我想起你。才明白，花啊，也懂人的心性，人守护它，它也不让人失望。我们期待成长，期待那些美好的事，都如同花一样，在我们眼前绽放。久了，就觉得，自己也成了那枝头的一朵，也有了茉莉的脾气，茉莉的呼吸。不争不抢，安然处世，不谄媚，不妒忌，不骄纵。爱慕者，自来之。那是茉莉的哲学，是茉莉的《诗经》。
人们说，只要七年的时间，全身旧的细胞就会全部被新的细胞代替。于是，且长且短，只要七年，就足够把一些伤痛，把一些人，全部抛弃在岁月的长河。只是偶尔觉得失落，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莫名地伤感，莫名地牵挂罢了。
我打量着这盆茉莉，我常常想起你，想十年前你的溘然长逝，想十年之前的十年。越来越模糊的记忆，越来越淡漠的温存。不变的竟是这一朵朵茉莉，年年花依旧。
如果，你还在，该多好。
也许，这个时候，我们在阳台，你尝着我蹩脚的厨艺，笑着听我跟你述密密的心思。满园的茉莉啊，深情低诉。
醉了天边，那海潮般澎湃着的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