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暖雨初收,墙根嶙峋蜿蜒的老杏枝头烂漫,宛若一抹淡红色的轻雾,雨水打落一地杏花,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浓郁到了极致的明媚。微风和煦,夹杂着些许雨后的凉意与淡淡的杏花艳色,吹的人醺醉。
沈妩倚在临水一面的木窗边上,一手支着额,仰头瞧着花儿,湘帘半卷,花枝重重掩映,成群的蜂蝶簇拥在缀满淡红花瓣的枝头,她抬手轻轻拂过帘上垂落的流苏穗子,接住一枚飘零的花瓣。
手心里赫然是一抹清清淡淡的胭脂红,花瓣上还沾染着晶莹的雨珠儿,与杏花那浓郁妩媚的艳色糅合在一起,美得清浅又繁华,被她轻轻托在掌心,愈发的衬出她那削葱根般的十指。
沈妩缓缓收拢手指,似是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一触即散的幻影,而唯有真真切切的触碰,她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三天了……
沈妩垂下头,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腕上的玉镯,杏眸微阖,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瞧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就跟京都里寻常贵女的手一样,保养的极好,十指纤纤,修长白皙,细腻如玉,较之瓷器,反而更为精致。
不是做梦……
沈妩叹了口气,这哪里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深宫弃妇的手呢?分明就是自小娇养在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才有的手。
所以,她是真的,回到了十年前!
回到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十四岁!
若非记忆里那些充斥着血色的片段,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若非毒酒入喉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是那样的真切与解脱,她几乎都要以为,那十年不过是她的大梦一场,而今初醒,她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她却绝对不会让那一切重演了!
想至此,沈妩指尖微动,拈起花瓣,轻轻抛了出去,眼看着花瓣兜兜转转打了几个旋儿,落入摆在廊下的粉荷碧叶陶盂里,沈妩这才收了手。
“姑娘,这是您前儿吩咐了送去三皇子处的东西,您可还要瞧瞧?”含笑掀了珠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填漆绘雪松的木匣。
闻言,沈妩落在木匣上面的目光一凝,匣子里盛着的是一份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四样皆是难得的珍品,这还是她爹爹南下远游的时候特意访寻来的,因她见了喜欢,就跟爹爹讨要了一份,平日里都是好好的收在箱奁里边,压根儿就舍不得用。
后来就作为赠书的谢礼送给了三皇子祁瑾,一想起祁瑾来,沈妩心底就忍不住冷笑,什么玩意儿!也配让她送东西!
沈妩眉眼冷淡,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收了那个匣子,你把前儿三皇子送来的那本残本拿出来,按府上的定例随上几样礼,把书送回去。”
“这……”含笑迟疑了片刻,有些疑惑的看着沈妩,不解道,“姑娘当日很是喜欢这书,怎的今日又突然说要送回去了?”
沈妩面色一沉,“当日喜欢,现下不喜欢了,送回去便是!”
“是。”含笑见她脸色不虞,知道她是恼了,连忙垂首应是,只当沈妩小孩子脾气犯了,是与三皇子闹别扭呢!
见含笑收好了东西,沈妩这才缓和的情绪,又想起什么来,一叠声儿的叫人:“连翘姐姐!快过来替我换了衣裳梳头,一会子还要去祖母院儿里请安呢!”
“是。”
珠帘响动间,又进来两个丫鬟,年岁也不大,瞧着不过二九之年,连翘服侍着沈妩换上一件嫩黄菡萏刺绣的烟罗长袄,下衬雪青色的掐芽马面裙,因着刚下了雨天还凉,又在外边披上了一件茶白粉荷碧叶素面褙子。这一身打扮下来,整个人瞧着清丽又矜贵,娴静又娇俏,真真好看极了。
繁缕先替她卸下钗环,散开先前梳的发髻,拿着篦子把她的长发梳理好了,这才重新绾了一个垂鬟分肖髻,又簪上几朵豆蔻初卷样式的碧玉珠花,沈妩抬眸审视镜中人影,绰约端方之余,不失娇俏可人。
睁大眼认认真真确认了没有一丝儿不妥,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于自己形象这方面,沈妩其实相当严苛,哪怕只有一根儿头发丝儿没有打理好,她都绝对不会踏出房门半步。
沈大小姐,必须样样得体。
打从刚学规矩那会儿,沈妩就很清楚的确认了这一点,她是沈家女儿,出身显贵,纵然规矩差些,旁人也不会说道什么,可沈妩骨子里是个再骄傲不过的人,在这种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的事情上,怎么肯自己有一分半分的不足呢?
于是,就有了看似随意的打扮稳稳压下京都的诸位贵女一头,行云流水般自然顺畅的规矩仪态,拈针搭线绣出万里山河贺圣寿,不喜瑶琴不喜筝拢捻抹挑只爱琵琶自成一绝。
想起琵琶来,沈妩忽又记起来什么,她抿抿嘴犹豫着开口,“怎么最近不见他来?”
替她整理着衣带的连翘闻言一头雾水,不知其何意,但到底是贴身伺候的丫鬟,眼珠子转了转,很快就明白了沈妩的意思,心下好笑。
“姑娘这是怎的了?想是心思终于回转过来,不恼苑公子了?”几个丫鬟抬手在脸上比划着羞她。
沈妩一愣,恼他?她皱着眉,想了半日,终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扒拉出这桩陈年旧事。的确是这样,如果按丫鬟们的话来看,沈妩有些无奈的揉着眉心,她现在确实应该在“气恼”着祁苑。
说起祁苑此人,沈妩的思绪就有些复杂,他是端王世子,京都的第一公子,“美姿仪,有词气”,又出身皇室贵族,自然是引得无数少女在闺中思慕自怜。
同时,沈妩又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无奈还是什么莫名的情绪,只是觉着心绪纷乱至极,祁苑,也算得上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
沈妩的母亲是大周的永昭长公主,她原本不是皇室中人,乃是镇国大将军云扬的独女,镇国大将军战死沙场后,将军夫人心灰意冷就此病倒,缠绵病榻不到三日就随之去了。
偌大的将军府便只剩下永昭一人,那是她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幸亏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与将军夫人是闺中密友,看永昭没有什么亲友可以依靠,又怜惜她年幼丧亲,便求了先皇下旨将她养在身边。
因为那时宫中还没有公主,先皇索性就封了个公主给她,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把她养在膝下。
可喜的是,永昭入宫那日,前线一直僵持不下的战事传来大捷的好消息,这样一来太后与先皇就认定永昭是个有福的,越发的宠爱她。
到了及笄之年,永昭便得到了先皇给她与朝中一名青年俊杰的赐婚,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倒也顺心如意,后来生下了沈妩沈澈两姐弟,夫妻俩的感情也就越发深厚了。
而端王又是当今天子的胞弟,所以沈妩和祁苑也算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再加上这两处府邸挨得近,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同龄的贵胄子弟又少,沈妩就顺理成章的和祁苑混在一块儿了,说上一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为过。
至于两人吵架的原因嘛,沈妩想起来就有些愧疚,祁苑素来不喜祁瑾,前几日祁瑾送了一本珍藏的古书残本给她,正好让祁苑给撞见了,他这人,说温润端方是真的,说脾气古怪也是真的,一上来就随口刺了两人几句。
沈妩哪里愿意当着她颇有好感的祁瑾的面儿被祁苑讽刺呢?虽然平日里她也是绵软柔顺的,可这气性一上来就坏了,一送走祁瑾,沈妩脸色就沉了下来,这回两人都犯了倔,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她口不择言狠狠嘲讽了祁苑两句,把祁苑气的扭头就走,最终闹得不欢而散,这动静之大,连宫里的太后娘娘都被惊动了,一堆人夹在他们中间调解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得随他俩去了。
太后娘娘最后还笑着说,这俩孩子闹别扭呢,咱们这些老货劝不过来也没办法,让他俩自个儿想清楚吧,左右过不了多久就没事儿了。
可是太后娘娘说错了,沈妩想起上一世这件事的后续,本来祁苑后来是做小伏低来找找过她的,可是她偏听偏信了祁瑾的挑拨撺掇,愣是不理祁苑,最后两人除了公开场合,私下里一面也不见,即使是在哪里遇见了,也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的错开,装作不认识。
这一次,又该如何呢?
沈妩面无表情的带着丫鬟们走出卧房,隐隐的有些头疼,该怎么道歉呢?说实在的,这件事的错处在她更多些,所以她决定还是主动道歉认错的好。
可该怎么道歉呢?沈大小姐长这么大了,似乎还真没和谁道过歉,就连上辈子也一样,自幼就被家里人娇惯着长大,谁也不敢给她委屈受,嫁给祁瑾之后他为了拉拢沈家,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哪怕最后被打入冷宫了,也没有人那么闲去跟一个弃妇纠缠,所以沈大小姐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跟别人道过歉。
沈大小姐心不在焉的掐着手里的帕子,十分苦恼,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兴不兴现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