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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车离开环形码头的时候,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先生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说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梅瑞维尔太太回答道:“谁也不能谴责我失职。”本来她也许会噘嘴生气,但天生的懒惰占了上风,同时她也怀疑熟悉她的人肯定明白她的说法并不确实。

所以,她抚平一直戴在手上的小山羊皮手套又补充道:“我想,我们受到的款待还是令人满意的。对于任何形式的麻烦这总是一种补偿。斯克利姆索小姐,”她问话的时候并没有正眼看她的朋友,“我们难道没有受到款待吗?”

“哦,当然!非常令人满意,”斯克利姆索小姐连忙回答,本来是圆润浑厚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很不自然,“住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老家来了客人,谁都会觉得耳目一新。如果有什么遗憾,恐怕只能是他们的来访太短暂了。”

梅瑞维尔太太拿定主意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斯克利姆索小姐显然不以为然。在这辆装了舒适软垫的马车里,木头车身的吱扭声、皮革挽具的摩擦声使得那种不可言传的不祥预感制造出来的气氛更加浓重。马路不平,车里的乘客就像航海的人被海浪玩弄着一样,只能听任大地摆布,备受颠簸之苦。

“这种短暂的访问原本就没什么企求,”梅瑞维尔太太宽慰自己,“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梅瑞维尔先生作为一个男人对此类问题不感兴趣,这话显然是说给斯克利姆索小姐听的。

“啊,当然同意。”斯克利姆索小姐顺着梅瑞维尔太太的思路说,“短时间的访问就是这个样子。”

在她的颇为庞大的熟人圈子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责任就是做一只应声虫。这就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思想的原因。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她也会发表意见。就凭这一点,再加上她的大鼻子、长牙齿和显赫的社会关系使得从悉尼来的梅瑞维尔太太不但对她不敢小视,还希望她能够理解他们。

“光凭一面之交,”梅瑞维尔太太抓住这个话题不放,“在轮船甲板上彼此说几句热情友好的话,怎么能了解需要长时间的访问才能了解到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马车猛地颠了一下。

“哦,难说,人可是很丑恶的!”斯克利姆索小姐断言。她语气平淡,声音却出人意外地高,“我不相信有谁能阅尽人类的丑恶。”

这便是一种特殊情况,梅瑞维尔太太不由得把脖子往裘皮围巾里缩了缩。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开口说话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乐于把话题留给两位女士,而自我陶醉般地坐着观望马车窗外的一切,“我相信,我从未碰到过不具备一定美德的人。”

性别和天性妨碍他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两位妇人马上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梅瑞维尔太太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望着丈夫搁在窗框上的那只手。他们在这块不毛之地度过的最初几年已经无情地改变了他的皮肤,使它几乎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梅瑞维尔太太想起,有一次在阳光烤灼的土地上,一只蜥蜴蜷伏在枯草中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先生属于英国绅士中这样一种类型:谈不上温柔,也谈不上坚定,不太自信,但也并非事事消极。他可以从故乡的土地毫无怨言地移植到地球最荒凉的地方。作为国王任命的测地员,他已经勘察了新南威尔士殖民区的辽阔地域,有一阵子一直深入到莫顿湾[1]新近开辟的定居区。妻子猜测他的力量就表现在忍受寂寞的能力上,而没有意识到人是可能与某一块土地——并不吸引人的土地——相连相关的。由于历经风吹日晒,梅瑞维尔先生的皮肤像皮子一样黑,像帆布一样粗糙,跟他通常用的马鞍子倒很相配。梅瑞维尔太太抚摸着一条衣缝,欣赏着她那件新进口的美利奴羊毛外套。来到这个命运安排或丈夫自己选择的国家与丈夫团聚之后,丈夫说服她随他一起到令人吃惊的内地来。在那段很短的时间内,她一直闷闷不乐。她整天绷着脸坐在他的身后,任凭大车一路颠簸。宿营的时候也只是不情愿地尽点义务。这期间发生过蜥蜴瞪她的小插曲,以及其他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梅瑞维尔太太善于对可怕的事物视而不见,好在上苍有眼,她很快便变得弱不禁风,于是心安理得地退避到格莱勃一座别墅中,而且几乎像在温彻斯特[2]一样,专门有个女仆精心服侍。至于梅瑞维尔先生,他一头钻进他那个“男人的世界”,只对海拔、距离、土壤、水质感兴趣,对她不在身边并不怎么在乎,只是办完公事之后回格莱勃别墅小住几天,尽一尽做丈夫的职责。当洗脸池发出很不悦耳的哗哗声,陌生的皮肤钻进缎子被窝里时,他的妻子倒也能委曲求全。

现在,梅瑞维尔太太一边坐着摩挲衣缝,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回答自己选作丈夫的这个男人。

“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意思并不是——”她像平常那样十分耐心地解释说,“并不是说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是可恶的。”

可是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的朋友拒绝与她合作。

“几乎所有人!”斯克利姆索小姐坚持自己的意见。

梅瑞维尔太太大笑起来,哧哧哧的笑声不时从胸衣深处爆发出来,尽管无伤大雅,但对于一位平常温文尔雅的人来说,这也算得上惊人之举了。“啊,亲爱的,”她大声说,“大概是东北风把你刮糊涂了,你的脸都吹成猪肝色儿了。”她立刻想起斯克利姆索小姐的社会关系:萨福伦沃尔顿[3]尊贵的切特温德尔太太,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

“当初我提议到‘布利斯托尔少女号’为罗克斯巴勒夫妇送行,祝他们一路平安,并没有想到会把大家搞得都不快活。”梅瑞维尔先生说。他性情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你完全误会了,斯塔夫德!”妻子皱着眉头反驳道。

这是她跟丈夫说话时最喜欢的表情,尽管让她详细解释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模样时,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斯克利姆索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膝盖,又变得谦恭起来。“我想,几乎每个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郁闷所左右。”

她浑身上下都是棕黄色。头发呈波浪形塞在帽子里,形成棕黄色光环,把一张脸映衬得即使够不上猪肝色,也比本来的肤色深了许多。

梅瑞维尔太太发现,她的朋友的斗篷褶边下面露出的那条裙子正是自己弃之不要的,便立即为能瞥见自己的慷慨感到心满意足。

“斯克利姆索小姐跟我一样,一定很同情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乘坐木盆子似的小船旅行,在他们和他们热爱的一切之间相隔着重洋,路途漫长、单调,充满凶险。”梅瑞维尔太太坐在她那辆严严实实、十分舒适的马车里,满可以品味一下悲天悯人的滋味。“尽管我极不喜欢眼下的环境,但也不想为了回老家经受远航之苦,除非乘坐设备齐全、供应也好的三桅快帆船。你知道,我这个人受不了艰辛。”

她本来想继续责备丈夫,正巧有辆大车横在马路上,挡住他们的去路。车夫正设法掉转马头,梅瑞维尔太太趴在窗口朝他皱着眉头。

梅瑞维尔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布利斯托尔少女号’一帆风顺到达霍巴特城[4],这是波迪欧船长说的。现在它以同样出色的航海技术返航,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它会遇到不测。”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梅瑞维尔太太又一次强调说:“如果是我,就等着坐三桅快帆船走。”她不无悲哀地摇着脑袋,与其说是为刚结识的朋友的命运担忧,不如说是为那位冒犯他们的车夫的赶车技术感到难过。

“一定是那位弟弟的主意,”斯克利姆索小姐断言,“就我所知,一味依赖嫡亲的好意也是桩让人难堪的事情。”

梅瑞维尔先生笑了起来。“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和他的弟弟加奈特感情一直很好。所以奥斯汀尽管身体不好,还是不惜远航之苦,来范迪门地[5]。我不想说下面的话,但坦白地讲,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弟弟共享天伦之乐。”

“兄弟俩如此情深谊长,病恹恹的哥哥竟然匆匆忙忙坐‘布利斯托尔少女号’这样的双桅小帆船远航,那就更非同寻常了。”斯克利姆索小姐好像在探寻什么。“也许,”她犹犹豫豫地说,“是罗克斯巴勒太太做的决定。”

这句话足以改变梅瑞维尔太太对马车夫和马车的兴趣。“怎么会是罗克斯巴勒太太的决定?”她望着斯克利姆索小姐,希望她能揭开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奥秘。

“罗克斯巴勒太太对丈夫的弟弟也许没有多少好感。”斯克利姆索小姐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满面通红,因为她所说的只是一种异想天开,并非合乎逻辑的推理。

梅瑞维尔太太表示反对。“今天没有迹象表明罗克斯巴勒太太和她的小叔子闹过别扭。”

“也许是这样。”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示承认。她似看非看地盯着窗外的大街。“不,”她突然大声说,似乎要诋毁自己的直觉,“我并不想以任何形式中伤您的朋友。您一定要明白,梅瑞维尔先生,这不过是一种揣测,谈话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令人遗憾的是,它毫无价值。”

梅瑞维尔太太十分赞赏她的朋友这种从被人责难的任何可能之中脱身的机灵劲儿。而她自己,碰上丈夫老于世故的批评的时候,两片嘴唇就只能像口技表演者一样颤抖着不知所云。

梅瑞维尔先生本来满可以退避到往事的帷幕之后,但他还是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慢慢悠悠:“我跟奥斯汀谈不上近乎,和他的妻子也是今天头一次见面。不过那位弟弟,加奈特,是我的朋友。”

有一会儿,正直、单纯的梅瑞维尔先生似乎很为命运的摆布而愤愤不平。如果他紧闭嘴巴,瘦削、高昂的脑袋倚靠在肩膀上,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半睁半闭,那一定是想起了远比现实生活更令人回味的往事。两位女士都意识到天气要变,尽管半张着的嘴唇都不曾被潮湿的橡树叶刺痛。

“小时候,加奈特和我骑马走过半个汉普郡[6],”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回忆道,“起初,骑粗毛矮种马玩。后来,纵狗打猎。长大之后,为了寻开心,我们经常骑着马到丘陵地草原沿着罗马路不紧不慢地闲逛。记得有一次,在斯托克布里奇的一个地方,他把马拴在足有一辆装满干草的大车那么宽的树篱上。他一会儿跑到我这边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过一会儿我又听到他在篱笆那边笑。”

“你呢?”斯克利姆索小姐问,“你也学他的样子吗?”

“我吗?从来就是个辛勤工作的人。”梅瑞维尔先生回答。

老姑娘对他的敬意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减弱。

“奥斯汀则是另外一种性格,可以说,气质和他弟弟截然不同,”测地员梅瑞维尔先生继续说,“他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除了出来在花园里散步,我很少见他。栽花弄草的事儿他也不干。他的体质很弱,有一阵子人们认为他有结核病。后来,心脏也坏了。奇妙的是,正是这种病病歪歪的样子使他和身强力壮的弟弟更加接近。就好像他希望从加奈特身上借几分健康和力气。我想,那时候我嫉妒奥斯汀。”斯塔夫德·梅瑞维尔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停了一下又说,“他学习法律,不过并没有开业。身体不允许。后来跟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位忠心耿耿的少妇结了婚。”

“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太太,”斯克利姆索小姐一本正经地问道,“也出生在汉普郡?”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梅瑞维尔先生回答道,“她大概是温彻斯特那一带的人吧。”

“我听说罗克斯巴勒太太是康沃尔[7]人。”梅瑞维尔太太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丈夫碰巧忘记的事情。

“好远的一个郡!”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许正在丰富和发展她的揣测。“那儿的人皮肤都很黑。我不记得曾经和哪一位康沃尔人有过密切的交往。我们家的人,”她补充道,“皮肤都很白。不论是兄弟还是姐妹。尤其是堂兄家那几个女儿,一个个真是面如桃花。只有我的皮肤是棕色的。”

要不是立刻意识到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思想又“溜号”,溜到她的“社会关系”——那位受封的萨福伦沃尔顿的贵妇身上,梅瑞维尔太太或许会觉得大为扫兴。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对可怜的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现出一种热忱。斯克利姆索小姐是一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是个牧师。谁也没听说过她是怎么来到新南威尔士的,也没有人跟她亲热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心狠,她的父母在给第十个孩子施洗礼时,给她取名“黛茜玛”[8]。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心想着皮肤白皙的妙处,正要进一步论述康沃尔人的“阴暗面”,梅瑞维尔先生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

他面朝前坐着,一双紧握着的手放在两膝中间——这个姿势看起来更适合于指责别人。“我认为你们两位女士对罗克斯巴勒夫妇评价不高。”

“噢,斯塔夫德!”

“我当然不至于说你们对这对夫妇很反感呢!”这个令人气恼的人在他的“指控”被打断之前真是直言不讳。

他们的马车夫终于掉转了马头。那几匹大汗淋漓的矮脚马拉着车沿着狭窄的街道艰难地前进着。两个“负罪”的女人在一串抱怨声中,帽带、项链纠缠到了一起。

“只不过你们不喜欢人家罢了!”她们的“发难者”毫不留情地坚持着,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牵线木偶前后晃动了几下。

“我可不受你这份气,斯塔夫德……这也太可恶了!”

“像罗克斯巴勒先生这样的人真是出色的绅士,值得赞美的人物!”梅瑞维尔先生对不公正行为的指责把斯克利姆索小姐搞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还有这样一次愉快的旅行。那条两桅小帆船,那位船长。他叫波迪欧,是不是?他显然是个心胸开朗的乐天派。”老姑娘一听大海就打怵。年轻时候,一位皇家海军中尉在安提瓜岛[9]被热病夺去了生命。这对于她一直是个沉重的打击。

现在,马车的行驶已渐趋平稳,要不是不留情面的梅瑞维尔先生又放一炮,两位妇人本来可以恢复常态。他说:“我看,至少罗克斯巴勒太太不合你们俩的胃口。”

这话出自梅瑞维尔先生之口实在有失体面,更不用说他平常那样单纯,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让人不可思议。

“你是鬼迷心窍了吧?斯塔夫德。”

斯克利姆索小姐暂且闭口不语。

“她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漂亮。”梅瑞维尔先生赞叹道,语气自然。

“漂亮?哦,是漂亮!”妻子勉强承认。

“还高雅。”丈夫又补充了一句。

“她披着一条美得出奇的披肩。”梅瑞维尔太太总是着眼于物质的东西。

“没错,她是一个漂亮女人。不过罗克斯巴勒太太不是我愿意称之为美丽的那种女人。”斯克利姆索小姐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这样说,“美丽是一种更华贵、更高雅的东西,”说到这儿她的脑袋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无须一条花样翻新的披肩向人们提醒它的存在。”

“罗克斯巴勒太太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不是一座大理石雕像。”

梅瑞维尔太太断定丈夫想象中的美女没穿衣服。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定也这样认为,她飞红了脸,连忙补充道:“我说的美丽是指精神上的完美。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根本不具备精神上的东西。”

斯克利姆索小姐年轻时候写过诗,还喜欢在小诗周围用水彩画些紫罗兰和三色堇花边。

“你说她算得上一位贵妇人吗?”梅瑞维尔太太硬着头皮问道。

“对此我不想发表意见。”斯克利姆索小姐很谨慎地回答。

梅瑞维尔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就好像是别的什么人问了这样一个粗俗不堪的问题。

“她是一个非常文静、很会说话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梅瑞维尔先生希望赶快结束由他引起的这场争论。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死水一潭。”妻子说出这句颇有点哲理的话之后,觉得出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坐在了一旁。

斯克利姆索小姐却来了精神。“我这个人,”她大声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从来不信服那种沉默寡言的女人。”

“我认为这是难得的好品行。”梅瑞维尔先生的嗓子有点儿沙哑,这句话听起来干巴巴的。

“罗克斯巴勒太太在一般人坦率直言的时候沉默不语。我是说,她总是沉默、沉默。”

梅瑞维尔太太尽管对朋友这番话的意思不甚了了,但还是使劲儿点着头表示赞同。

“罗克斯巴勒太太真是个谜。”斯克利姆索小姐叹了一口气,补充道。

“如果让我说实话,”梅瑞维尔先生说,“我会说,二位女士简直把她攻击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斯克利姆索小姐耷拉着脑袋,一边绞着戴了手套的手指,一边说:“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去积德行善。请不要以为我批评罗克斯巴勒太太的缺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瑕疵。”

她今天的表现显然有点反常。梅瑞维尔夫妇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

梅瑞维尔先生今天打算绕道布雷克菲尔兹,去一位名叫迪兰尼的先生家小坐片刻。那人先前答应到图干比一家农民那儿给他取一条猪腿。

“但愿我没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方便。”斯克利姆索小姐说。

她显得坐卧不安,开始调整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并且希望快点回到教堂山。她寄住在那儿的一位寡妇家里。那女人虽然不是什么贵妇人,但人很不错。

“绝对没有什么不方便。”梅瑞维尔太太保证,态度更加温和。她会给人找小差事,不会就此放过斯克利姆索小姐。“我以为你肯定会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我们吃鸽肉馅饼。”她确实有鸽肉馅饼,此外她那件全丝薄纱礼服需要放宽一点。“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打牌或者听音乐。”

“那一定很令人愉快。”斯克利姆索小姐说。那份诚恳足以说明她对梅瑞维尔太太设下的圈套一点也没有察觉。

在为数众多的熟人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针线活儿和她的嘴巴一样经常不断地派上用场。从中她得到一些报酬。一般是给东西,虽然她自己更希望用信封给钱。收钱时则把头转向别处。

这天晚上,梅瑞维尔太太要大加鼓励的是她的敏锐机智,不单单让她飞针走线。这个念头使她神经质地咳嗽起来,并开始四处寻找香锭。要是有一颗就好了。

“窗户,斯塔夫德!”她抱怨着,就好像一粒尘埃也会影响她的金嗓子。他们现在已经快到布雷克菲尔兹了,迪兰尼就住在这一带。

这位迪兰尼是名刑满释放犯,后来靠从事运输业和干些其他谁也没有把握但有利可图的勾当成了一位富翁。总而言之,他发迹了。粉刷得雪白的篱笆后面的那幢房子虽然整洁、富有,却仍然保持着自给自足的乡村风格,而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城市式样。马车渐渐驶近,两只芦花鸡在一个小院门口觅食,一条皮毛蓬乱的老牧羊犬从尘土之中抬起头,流着口水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梅瑞维尔先生嘟哝着,慢慢分开两条长腿。把车窗拉上之后,马车封得严严实实,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你们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他一边问妻子一边低下脑袋从后面下车。

马车夫已经从车上爬了下来,尽管主人不属于需要搀扶着下车的那类人。

“噢,亲爱的,不必了!”本性决定了梅瑞维尔太太的话短促但并不有力。

“她会失望的。”

“她会给我们塞一肚子葡萄干糕饼。吃饭之前还会用甜水姜酒把我们灌得站立不稳。”梅瑞维尔太太求援似的看了一眼斯克利姆索小姐。斯克利姆索小姐不无刻薄地朝她撇了撇嘴。

“她会失望的。”梅瑞维尔先生又说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梅瑞维尔太太嘴角挂着一丝嘲笑,看丈夫向那幢房子的后门走去。他显得不拘礼节,十分随便,殖民地绅士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都采取这种煞有介事的态度。在撩起的荷兰麻布窗帘后面,一张脸在窗后暴露无遗,活像一个紫红色的布丁。

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很快,另外的企图又把梅瑞维尔太太平素慵懒的思想拉回到她和斯克利姆索小姐端坐其间的气闷、幽暗、像忏悔室一样的车厢里。

现在时机已到,她的喉咙苍白无力,一阵阵发紧,心在裘皮、美利奴羊毛、橡胶和肌肤的层层“封锁”背后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梅瑞维尔太太舔舔嘴唇作为序幕。“斯克利姆索小姐,我们还是回到罗克斯巴勒太太的话题上来吧。”

她的同伴似乎充耳不闻,梅瑞维尔太太浑身上下不由得颤抖起来。

“我非常想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在什么方面,”她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放下一枚象牙棋子,“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像你说的那样,”梅瑞维尔太太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是个谜。”她好像听见自己在咝咝作响。

现在话已出口,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毛病也就把她的心思令人气恼地暴露无遗,而斯克利姆索小姐继续不置可否,越发让人难堪。不过就是职业女巫也不会永远保持沉默,斯克利姆索小姐终于向她的求援者转过脸来,只是平日里总是炯炯有神、目光犀利的眼睛此刻却半睁半闭,好像下定决心不把心中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

“梅瑞维尔太太,我无法对你准确地描述罗克斯巴勒太太给我留下的印象,”她说,“除非……用一个最浅显的例子打比方……她使我想起一张白纸。对着这张纸呵口气,也许会显现出上面的隐形文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梅瑞维尔太太并不明白。

斯克利姆索小姐说:“如果我能解释清楚一个谜,它也就不成其为谜了,对不对?”

这种可怕的逻辑把梅瑞维尔太太搞糊涂了。“哦。”她喃喃着,两片嘴唇半晌没有合拢。如果别人这副模样,她一定觉得俗不可耐。

“可是,”她恳求道,“你就不能给我点暗示?”

“暗示”[10]这个词从梅端维尔太太嘴里吐出来像一个铃铛,在车里可怜巴巴地“丁零”着。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斯克利姆索小姐承诺似的说,“每一个女人内心深处都有秘密,即使连她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而这种隐秘或迟或早会给她带来不幸。”

梅瑞维尔太太非常害怕。她可是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遇到什么“不幸”。只是坐着马车去新南威尔士腹地时有点苦恼罢了。她不敢问斯克利姆索小姐是否怀疑她身上也有那种隐形文字。

“可是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她无法抑制声音里的哭腔。

“唉,”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我只是觉得那位罗克斯巴勒太太感觉到生活在某些最根本的方面欺骗了她。为此,她将准备受苦,如果需要的话。”

也许这位女预言家突然想到她正在把自己和罗克斯巴勒太太放在一起曝光,于是犹豫了一下又赶快说:“当然,众所周知,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遭受苦难,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同时出于虚张声势,我们还会继续不断地贡献自己。”

梅瑞维尔太太即使没有因为朋友那段内心独白惊恐不已,也很可能仍然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幸好这时她的丈夫在刑满释放犯迪兰尼的陪同下,从那幢房子的拐角处走了出来。像平常一样,每逢陷入某种形式的烦恼,只要看见这位她委以终身的男人,梅瑞维尔太太便能回过神儿来。尽管这回他提着装猪腿的麻袋,样子很不体面。她真希望丈夫不是以这种形象出现。

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刑满释放犯脸色微红,生着雀斑。要不是家运昌盛,很可能会有些阿谀奉承的举动。他虽然虎背熊腰,但高级面料裁成的衣裳和背心上闪闪发光的金表链给他增色不少。不过,领饰的边儿有点脏——这点很快就会让人察觉——那表明,自己动手干活的习惯还没有完全被发号施令所代替。

两人开完最后一个男人间的玩笑时已走到了马车跟前。迪兰尼一直半心半意地提着麻袋,这时,他在麻袋上拽了最后一下。刑满释放犯把脑袋探到车篷里,有点粗鲁地——梅瑞维尔太太这样认为——问二位女士要不要进屋吃点东西。

“哦,亲爱的,不必了,”她回答道,“女佣人们正等着给我们上菜开饭呢!”

与他所请求的这点恩惠相比,他的眼睛显然瞪得太大,表情也太严肃。因此,梅瑞维尔太太在“宝座”上对盯着自己的这个蠢家伙回敬了一眼。不过刑满释放犯既然是爱尔兰人,就不会是吃素的料。他早就预料到自己将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因此刚提完建议便闭上嘴巴,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两位女士情绪不高,”测地员想解释一下,“刚送几位朋友坐船回家。”

“我没有情绪不高,他们也算不上什么朋友!”梅瑞维尔太太提出异议,“我用不着把同情浪费在那些拿自己的生命进行无谓冒险的人身上。”

“那么,斯克利姆索小姐有点伤感,”她的丈夫不想就此罢休,“我的妻子讲求实际,不喜欢多愁善感。不过用不了多久,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要离开我们了。”

迪兰尼的眼睛因为神情专注而变小了一点。他审视这两个女人:一个虚胖,油光水滑;一个精瘦,聪明诡诈。后者浑身上下呈棕黄色,翘着鼻子,好像随时准备躲过测地员虚晃的棍棒。她们永远不会允许他步入她们的世界。可是刑满释放犯偏要把她们看作他那个世界的成员。他觉得这很好玩。

“斯克利姆索小姐准备回老家?那就祝她好运啰!”他轻声笑着,随她们怎么理解这话都成。

怒火在梅瑞维尔太太心底燃烧,倒不是因为一个相貌粗野、举止鄙俗的家伙所表示的关切会伤害她朋友的感情,而是因为传统被公然蔑视。

“哪里是回老家。”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重新表现出那种与她本人根本不相配的温顺。

“斯克利姆索小姐将离开我们到莫顿湾做一次时间较长的访问,”梅瑞维尔太太屈尊解释,“去看司令官的妻子洛威尔太太。”

对于女保护人给予她的这份荣耀,斯克利姆索小姐本可以顺水推舟,附和一番,然而全悉尼(或者至少是悉尼上流社会)都知道司令官给他的夫人找了位随身护理,因为夫人在频繁连续生育之后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在偏僻、残忍的流放地的生活使她和文雅的上流社会几乎完全隔绝。

既然如此,斯克利姆索小姐便不敢奢望这个爱尔兰人对此没有耳闻。

刑满释放犯至少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又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约束人性之恶,便忍不住开始撩拨眼前这两只笨鸟已经竖起来的羽毛。他满脸诡诈,舔了舔嘴唇,带着半真半假的保密神情向测地员转过身去。

“我还没有告诉你们,”他垂着眼睑,啧了啧舌头,“伊斯贝斯特先生访问玛拉姆邦普尔的迈克盖茨沃瑞先生之后,最近刚从莫顿湾回来。在那儿人家给他讲了一件事情,不幸的是,这种事儿在我们这地方并不新鲜。”

两位女士叹了口气,舒展一下筋骨,准备听男人之间没完没了的谈话。

梅瑞维尔先生本想向车夫点点头,让他开路回家,可是出于礼貌,对着那轮在冬日晴朗无云的天空渐渐西下的太阳笑了笑。

“是吗?”他觉得应该让人家把话说完,尽管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淡。

“事情是这样的,”刑满释放犯告诉他们,“在一个大牧场的偏僻角落,有两个牧羊人和土著人争吵起来。是为了……请原谅,夫人,为了女人。”

两位妇人立刻竖起耳朵,同时希望没人察觉这种细微的变化——她们不是已经十分庄重地将明眸低垂着了吗?

迪兰尼清了清嗓子,倘若在其他场合,一口黏痰早就破口而出。

“哦,”他说,“长话短说。不管多么悲惨,还是拣最要紧的说吧。那两个牧羊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家伙——最近刚找到,都已经肠开肚破(恕我失敬,夫人)。他们已经浑身冰凉,有一个还缺了一条腿——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老家是萨默塞特郡[11]的汤顿[12]。”

听了这番话,梅瑞维尔太太或许被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斯克利姆索小姐却不停地想象那可怕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心惊胆战。

她终于说:“这也是有些人——并不是所有人——自找的。跑到这样一个国家谋生。痛苦经常是自找的。”

她的朋友梅瑞维尔太太因为憎恶直喘粗气。“告诉车夫,赶紧上路!”她请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命令丈夫。“讨厌的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

丈夫随手关上车门,梅瑞维尔太太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找她那只用来提神的香醋盒。

迪兰尼招了招手,不全是嘲笑这几位渐渐远去的听众。

马车颠簸向前,梅瑞维尔太太和斯克利姆索小姐似乎因为看到共同的命运联合了起来。只是梅瑞维尔太太在永不停息的感情波澜之中继续不断地抱怨着:“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人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儿根本不是正派人住的地方。”

“得了,得了,艾丽丝,没有一件事对你的胃口。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儿?倘若这样,家里等着我们去吃的馅饼也就是一种享受了。”

要不是梅瑞维尔太太仍然让自己沉湎于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快乐之中的话,这个建议所包含的物质享受是足以投其所好的。

这时候,梅瑞维尔先生抛出了当天下午的第二番惊人之语。“我不知道,”他说,“罗克斯巴勒太太面对苦难会做出什么反应。”

梅瑞维尔太太大张着嘴巴,半晌没有合拢。“罗克斯巴勒太太?”她差点儿打个嗝儿,然后便默不作声了。

马车里的乘客颠簸着进入愈来愈浓的暮色。终于,像说完开场白的配角演员一样,退回到舞台边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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