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在这里要介绍的Pretzel的中文翻译是什么，有人告诉我说叫作“椒盐饼干”，但我讲的不是饼干，而是一种面包，有点像辫子面包，小号的辫子面包。一个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挤成长长的一排，都粘在一起啦！
身上布满文身的Pretzel工场伙计冲着站在售货窗外面的我大吼了一声：“多少？”（这里要加一句，那个售货窗简陋到了简直就好像是在墙壁上凿出来的一个洞。）
我吓了一大跳，胆战心惊地伸出一根指头，那伙计好像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个举动，更加大声地吼了起来：“一盒？一排？还是一打？”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一个。”
“什么什么？一个？塞牙缝啊？是不是从来也没有吃过我们的Pretzel？拿一个过去尝尝，算我送的，不要钱了。”说着，这个粗野的男人就用粗大的手指从一大排的Pretzel上掰下来粗壮的一根，扔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气短，好像受到了侮辱。
但是一看到那个鲜活的Pretzel就开心起来。真的是鲜活的呢，胖鼓鼓的油光发亮，上面还沾满了大粒的晶体，一定是蔗糖，就好像是刚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一样，还在不断地膨胀。我的嘴巴来不及听从大脑的指挥，“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啊哟，又烫又咸！”
我忙不迭地伸出了舌头，想把沾在上面的盐巴吐出去，顺便吹凉烫伤的舌头。心里则开始臭骂办公室里那帮美国佬，都是他们骗我大清早到这里来买Pretzel，还讲：“假如没有吃过费城的Pretzel，不仅仅是没有到过费城，简直就是白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但是要想尝到最正宗的Pretzel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要起个大早，直接到工场门口去排队。这家工场坐落在费城老区里的华盛顿大街816号。
华盛顿大街现在已经开始被亚洲人的商场占领，当然首先是中国超市，这对我来说还是熟悉的。可是蛮奇怪的，平时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好像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家被yelp（美国最大的点评网站）评出五颗星的“中心城市Pretzel工场”。原来这家工场半夜12:00开张，说是到第二天中午12:00打烊，但有时候当日的Pretzel卖光了，就会挂出“明日请早”的纸牌子。
看样子这里的工人吃饱了晚饭看完了晚间新闻才来上班，他们甩着膀子捶打面团，等到把面团盘出花样，又撒上粗盐，送进火红的炉膛里，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接下去那些工人改头换面，一个个都变成了售货员，他们把新出炉的Pretzel，一排排地放进长条的黄裱纸盒子里，一箱箱地摞在一起。每到这个时候，后门口的汽车驾驶通道上已经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运货卡车了。这些卡车有的是属于他们自己工场的，也有的是远近食品商店和超市的。当他们装满了新出炉的Pretzel以后，立刻向四面八方飞奔出去。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费城的大街小巷，特别是市中心的食品小贩的小推车上，都会堆起这一天最新鲜的Pretzel了。
而那些制作Pretzel的工人，此刻正迎着东升的太阳，收拾干净，下班回家啦。这时候，一路上可以看到匆匆赶去办公室上班的男男女女，手里握着Pretzel，边走边啃。有点当年在大上海马路上啃大饼油条的味道。
第一次摸到这家Pretzel工场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工场里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女工在洗刷地板，当她们得知我的来意，立刻笑了起来说：“快到路边摊上去觅吧，去晚了，那里也会卖光的。”
我不甘心。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赶在太阳出山之前来到Pretzel工场的零售窗口前，从伙计手里接过了那只免费的Pretzel，没有想到一口咬下去，咸到要出眼泪。想起来小时候上海的小菜场，有人在柏油桶上架了一个油锅，炸臭豆腐，香得一塌糊涂。一路追寻过去，只看见购买者排着长队挨到跟前，先是用裁剪好的纸张夹起一块炸得金黄的臭豆腐，又在旁边的酱缸里舀出一点鲜红的酱汁浇在上面，就大口地咬下去了。我以为那是西红柿酱，贪心地舀了一大勺，结果是辣酱，辣得出眼泪。
此时，我一边吐舌头上的盐巴，一边回忆第一次吃臭豆腐的感觉。那个墙洞里的伙计见状，立刻递给我一只黄颜色的芥末瓶子，示意我挤一点在Pretzel上。奇怪了，挤上了也应该是有些咸味的芥末，Pretzel“齁咸齁咸”的味道变得温和了，不会那么凶猛。我咬了一口又一口，那个伙计又在墙洞里面发话了：“慢点慢点，当心牙齿别断。”
真的呢，这只Pretzel虽然说不上很硬，但却是韧劲十足，一口咬下去要在嘴巴里咀嚼好几个来回才可以吞咽。这对那些牙口不好的人来说，实在是费劲的活儿。可是我们办公室里的绿化阿姨，满口假牙，最喜欢的就是嚼这只东西了。常常在劳动了一个上午以后，坐到厨房间的餐桌旁边，有滋有味地享受起这只Pretzel。那模样就好像我已故的婆婆，在啃东北的老玉米。
想到我的婆婆啃老玉米，那实在是有着无法忘怀的情分，就好像费城的Pretzel对费城人来说，也是同样。讲老实话，费城的Pretzel实在是最简单最朴实的一只碱水面包了。对了，就是碱水面包！早年，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在上海一些外国人出入的大饭店的餐桌上，偶然会摆出一种碱水面包，那时候多数中国人不欣赏，我以为是忆苦饭。后来周边一些追赶时髦的朋友，想办法“开后门”买过来送给我的儿子，儿子不识好歹，偷偷扔进垃圾箱，被我发现捉牢，他苦着脸说：“硬，咬不动。”
没有想到在他长大以后出差路过费城，专门绕道过去，买了一只碱水面包Pretzel。被问及当年的“咬不动”，他竟然反问：“你不觉得Pretzel实在是很有特别味道的一种小吃吗？”
把Pretzel称作是小吃，也只有美国人了。这只Pretzel虽说不大，但是对中国人来说绝对是主食，那团面粉紧实到了一只吃下去，充胀在肠胃里，可以顶上大半天。有朋友过来旅游，先让他们吃饱Pretzel，然后直冲费城附近名牌最齐全的工厂直销店，一整天都可以全神贯注地投入抢购，完全忘记还会有肚子饿这一说。顺便提醒一句，宾州买衣服免税，可以省出一大笔钞票。
到了晚上，这帮人回到家里，兴奋地整理起战果，催促他们吃晚饭，回答是：“不急，不急，一点也不饿。咦，今天早上我们吃的是哪里来的面包啊？怎么到现在还是饱鼓鼓的呢？”
这只面包是从哪里来的？我倒是要好好查一查了，当然先去咨询周边的美国朋友，丈夫的德国同事汉斯教授说：“这是德国的食品，小时候放学回家，母亲就会在古老的火炉里烤好了全世界最好吃的Pretzel，德语叫作brezel。掰开来咬一口碰碰香，那股温馨，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旁边的法国邻居立马反驳：“错啦！这是我们法国老祖宗的首创，在法国的阿尔萨斯最为盛行，大街上就有，现烤现卖，热乎乎的，很好吃。”
看起来这只Pretzel无论是德国货还是法国货，总归是欧洲食品了。而且还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甚至古罗马。但是德国货也好，法国货也好，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最好吃的是刚刚出炉的时候，越烫越有味道，否则会变硬，真的要别断牙齿呢。
这一天加州朋友王老板夫妇到费城来开展销会，老朋友见面当然会有说不完的话，可惜来来往往的顾客络绎不绝，忙得这对夫妇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我想了想，跑到街角的快餐车上，买了一只Pretzel。塞给王太太，她一口咬下去不由大叫起来：“你在哪里弄到我们陕西人的锅盔啊？好吃！好吃！”
我说：“不要搞错好不好，明明是我们费城的Pretzel。”
“是你搞错了吧，这么正宗的锅盔，小麦粉制成，又香又紧实，又有嚼头，再来一块！”
“你什么时候吃的锅盔？忘记滋味了吧？”
“开什么玩笑，打我一出生，会吃饭了，就开始吃锅盔了，这种东西最要紧的是清爽，就好像我们陕西人，一点花样也没有，不会添加一丁点的香精香料，就是最最单纯的小麦粉，用力气擂打，把小麦粉的原味都打出来啦，一下子沁入味蕾，终身难忘。可惜到了美国就吃不到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这么淳朴的食品了。”
“吃吧，吃吧，这里有的是，60美分一个，叫Pretzel。”嘴上说着，心里却开始琢磨，这只Pretzel是不是陕西的首创呢？也许世界上的食品归根到底都可以找到同一个源头。
不过，Pretzel虽然好吃，吃起来也是要当心的，最要紧的是细嚼慢咽。2002年，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就是因为贪吃Pretzel，不小心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晕过去，差一点出了人命，这就是小小一只Pretzel的威力了。
2015年9月
写于美国费城近郊Swarthmore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