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朱儿很有些想不明白,一直木头似的某人居然屡次三番地要邀请自己外出游玩,说是先前因簪子的事冒犯了朱儿,想要借此赔罪。这样可以获取他信任的机会,朱儿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不过,考虑到他这一世的性子,心中难免有几分疑惑,实在想不清楚他的用意。思虑过后,朱儿也只能如寻常女子一般,把握着分寸,缓缓靠近。
春日的风景一向是朱儿所喜欢的,因为许多花儿都会在此时绽放,或明媚艳丽,或淡雅馨香,一朵朵在温和的日光下舒展着,仿佛天地都能因此换了模样。
在帝京的某个园林里,朱儿正惬意地赏着景。这里的花木比她在凡间任何地方所见到的都更为齐全,几株精心培育的绝品甚至能与九重天上的仙灵争艳,看得她满心沉溺其中,丝毫不想与他周旋。
不远处,他一直望着在花丛中流连的朱儿,好容易才从她身上看出自己熟悉的痕迹,脑海中不觉闪过一个个片段,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曾经的模样。忆起从前,他对朱儿如今的态度愈发不解,久久思索,仍一无所获。
人群中的纤瘦身影此时正微微屈身细嗅花蕾,相邻之人拱手对她施了个礼,像是问起什么,她直起身子从容应对,含笑的眉眼透着几分不容亲近的漠然,轻启的朱唇不知又吐出怎样的言语。
眼看着对面那人仍不识趣地继续与她攀谈,他上前几步极自然地挡在两人之间,淡漠地开口,“这位公子,若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那人见此情景本有些不满,正要反驳却见面前两人旁若无人般眉目相接、各自含笑,那女子眼中骤然泛起先前所未能见到的光华,于是瞬间了然,只得默默退场。
朱儿微笑着看他,不复先前的疏离,“多谢洛公子相救。”
“朱儿姑娘不必客气,我只是看你不喜欢,才贸然打扰。”
语毕,二人似乎都想起初见时有些难堪的场景,他垂眸看向一旁不知该如何开口化解,朱儿却掩面轻笑,显然已经不再介意,转过身又去观赏她心爱的花儿了。
静立片刻,他的目光仍追随着她,看她欢喜地穿行于各色花木之间,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表露神色,他的思绪慢慢向前追溯,忆起此生他见过的,她的模样。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仿佛闪过灵光,令他立时明白了一切。她稍显雀跃的背影深深映在他的眼眸里,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一遍遍激荡着他的内心,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复杂,不安与踌躇掺杂其中。在她回眸的那一瞬,他宛如本能一般收起所有令人不安的情绪,只以笑意对她,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是日,朱儿撇下他在府中,只身一人匆匆出了门,引得一众凡人颇为困惑。他自母亲那里得知此事,本不觉得有异,以为她只是贪玩才早早外出,直到听闻另一桩异事,他才终于感到蹊跷,也独自一人出门前去寻她。
待他出现在二人面前时,朱儿正与红红相对而立,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似乎已没了生气的人形,衣着装扮像极了他曾于梦中见过的身影。
红红率先发现了他的到来,正要提醒朱儿,她却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朱儿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身躯,明知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心中却仍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态度,于是她默默地转过身来对着他,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眸,相对无言。
他的神情分明平静得像是从未目睹过这一切,可他的手臂却已缓缓抬起,直指朱儿,被当做防身之物握在他手中的,正是不久前从朱儿那里借来的银簪。
一瞬间,时间仿佛又回到所有噩梦开始的那一刻,深埋于心底的恐惧渐渐苏醒,令她感到很是无力,也很想要紧紧地护住自己。
久久注视着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情,朱儿忽然笑了,凄美而决然。终于,她不再犹豫,也不再掩饰,在他眼前现了身。几息之间,她的周身泛起光芒,她的衣袖与发丝均无风而动,她的眉间也多了一抹花钿,目光却依旧澄澈,像是千年前未曾沾染凡尘时那样,也静静地回望着他,轻启朱唇,却似毫不在意,“你看,我是妖呢,你,信不信我?”
还未等他开口,他手中握着的簪子也闪烁起光华,瞬间幻化成一把利剑,与他梦中所见别无二致。他看上去很有些震惊,目光一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剑,不知究竟会作何反应。
就在此刻,朱儿身旁忽然显现出一个陌生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这人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眉眼间却很是清冷,面目神情显得十分诡异。朱儿只看一眼,便大概猜出这人的身份,本能地想要远离,却像被困住般动也不能动。
来人对着他淡淡开口,“梓墨,别来无恙。”
他猛然抬眼,漆黑的眼眸里飞快地闪烁着什么,紧蹙的眉像是隐忍着莫大的痛苦。朱儿望着他,神思却不禁飘向别处,原来,他便是梓墨...
久远的记忆一时萦绕于怀,连那时懵懵懂懂的心绪也渐渐清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想想一直以来令她无比纠结、困惑的难题,按下心中莫名的期待与奢望,她终于理清了头绪,已然下定决心。
那一刻,朱儿使出全身力气挣脱无形的桎梏,施法飞向他,即便他脸上的神情依旧陌生,即便他手中的剑仍然高举,她仍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任利刃穿过身躯,也要用染血的指尖轻轻点着他的额头,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总算完成了自己的差事,看着眼前的人重归神位、战袍加身,她也安下心来,虽有不舍,确是无憾。在那一瞬,朱儿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眼前人是何种神情,耳边的声音愈发遥远,辨不明是何人仍在呼唤。她稍稍有些抱歉,因没能和红红好好告别,想来小鱼儿必定又会骂自己傻了,她却毫不介意。朱儿想,只要他们都能好好的,这一千年便也值了,至于自己...若有来世...愿有来世...
梓墨此前从未料到,眼看着朱儿朝自己扑过来、眼看着陨仙剑穿过她纤瘦的身体、眼看着她生机尽丧、真正离他而去时,他竟会感受到那样深刻的恐惧与无力。那一瞬间,刺入她身体的剑刃仿佛也刺入他自己的心肺,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随着血液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第一次觉得,数万年的修为、人人艳羡的神位,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拥着她无力的身躯跪坐在地上,丝毫没有所谓神仙的威仪,就像是多年前地牢里的那个他自己。与此同时,他的神力正在迅速恢复,陨仙剑的封印也已尽数打开,几乎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的样子。明明很多事千年前便已注定,却因这唯一的变数,而失去所有意义。
在他的怀里,朱儿的生命仍在流逝着,他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花瓣般的光华正自她伤口处四散开来,像是不久便要带走他所熟悉的一切,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耳边是那人得逞后的讥笑以及红红的痛哭,眼前是失了血色却染上血痕的面容。在她的发间,那支白玉发簪不知何时松动了,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替她簪好,又用指尖抚了抚她带着些许泪痕的眉眼,最后,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仿佛如此便可留住她。
不知自何时起,难以名状的怒火渐渐填满梓墨那已然空洞的内心,反倒令他逐渐镇静下来。终于,他用手托着朱儿,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施法张开结界护住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梓墨提着剑缓缓站起,重新变得冰冷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那个人身上,道出的话语透出彻骨的寒意,“南朔,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