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最南边,有一州,唤作丰州,丰州最南边,有一座山,叫做武岭。
武岭脚下,有个小镇,山环水抱,景色秀丽,是为采玉镇。
采玉镇毁灭纪前隶属东贤乡,毁灭纪一阵陨雨下过后,诺大个东贤乡,只剩采玉镇百八口镇民遗世独存。
采玉镇通往外界的山路本就危崖耸立,再加上毁灭纪的陨雨泼洒,这里彻底算是被外界遗忘。
采玉镇东南角,有个开酒馆的老先生,酒馆名字取得有模有样,唤作’肃庵‘,可那老先生却是个惜字如金的主,来到镇上后,镇民们依稀只记得他与外人说过两次话,平日里都是他那徒弟跑前忙后,操持酒馆的生意。
一次是毁灭纪前,老先生在酒馆门口捏着个蒙学稚童的手,嘱咐他的爹娘带着孩子出门远游,利在北方。
一次是镇上来了个瞎眼老道,在酒馆门口摆了个算命摊子,一面小黄旗配上老道凹陷的双眼,卖相倒是一等一的好。
可惜那老道没个正形,整天生意也不做就往酒馆里钻,喝醉了便跑到酒桌上撒泼打滚,弄得平日生意尚可的酒馆寥寥无人。
老先生忍了他三日,第四天那老道还想进去喝酒,就被老先生像捏小鸡似的丢出门外,然后站在门槛上看着那老道赏了一个滚字。
酒馆徒弟是个好心肠的人,连忙扶起老道,嘴上说这些道歉的话语,老道倒也不恼,只是默默收拾起摊子,一步三回头得离开了小镇。
镇上的酒客对不苟言笑的老先生颇有微词,可看在店里那一缸缸美酒的份上,酒馆的生意依旧火爆,只苦了老先生的徒弟每日煎鱼炒花生忙得不亦乐乎。
眼下正是十一月份,天气渐渐转冷,打烊收摊的酒馆里,那个徒弟兼跑堂的年轻人,愁眉苦脸蹲在老先生面前,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老先生不说话。
老先生坐在炉火旁的躺椅上,身子微微倾斜,问道:“酒馆收拾完啦?”
“都收拾好了,地也拖了三遍。”大徒弟说话时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老先生没好气问到:“又闯什么祸了?”
大徒弟伸手挠了挠头,小心看了眼炉火,心想要不要加些柴进去。
“有屁就放,说完了就滚去睡觉。”
大徒弟这才小声说道:“我偷了本拳谱。”
“还回去就是了啊,以你的本事,能偷还不能还啊?“老先生闭上双眼,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竹椅在火光之间摇摇晃晃有如风中残烛。
“师傅,就是玄天宗那个娘娘腔祖师爷的拳谱,这我。。。”
老先生没说话,徒弟继续小声说道:“师傅不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我就从玄天宗偷来照着练了两个月,发现月经都快练出来了,我一生气,就把那本拳谱给烧了。”
老先生睁开眼,还没等他说话,徒弟就抢先辩解道:“师傅,我那天是喝了些酒有些上头,可是你说这娘娘腔,明明是个男人,偏偏创个女人拳法,这不是误人子弟嘛,所以我才一把火烧了去,省的以后练武之人和我一样误入歧途。”
老先生等徒弟一口气说完,才发话道:“就那本‘王式打谱’?”
徒弟闷闷点了点头。
老先生难得浮现一丝笑意:“烧得好嘛,还打谱,练个拳弄得像下棋弹琴一样,也算他有本事。”
老先生话音一转:“不过你陈忍冬烧的谱,关我什么事?你都这么大人了,总不能次次要我擦屁股。”
被叫做陈忍冬的酒馆徒弟突然开口道:“那我把师娘接回来,师傅你替我摆平来找麻烦的人。”
老先生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半晌才点头道:“可。”
陈忍冬喜出望外,起身就要走,却被老先生喊住:“不过要是一个月之内接不回来,你就自个去外面讨生活,不满一年不准回来,到时候被玄天宗抓回去关在水牢里,我也管不着。”
陈忍冬愁眉苦脸,重新在老先生面前蹲下:“师傅,现在通往仪州的铁路也断了,只能凭脚走,我就是把脑袋搁在脚上拼了命得跑,一个月也回不来啊。”
只见老先生屈指轻轻一弹,蹲着的徒弟便消失不见,只留那堆炉火袅袅欲灭。
弹指便是八百里。
老先生重新在竹椅上躺下,自言自语道:”转眼便是八百年。“
八百里之外的仪州,一行三人,走出家门。
一个身穿校服的年轻学生,一个抱着狗的卷发少年,还有个怀中抱着无鞘剑的中年男子。
“长官,我们就这么直接去拳馆?”
陆边看了眼发问的顾世元,说道:“拳馆那老板和我熟得很,直接去问就行,他要是不识抬举我就管他要这么久欠下来的工资。”
顾世元疑惑道:”工资?长官,你还在他那里接活?“
陆边笑了笑,没有回答,偏头朝着李冉问道:“老李,听说你不修剑术,专修剑道?”
陆边不是山上人,不知道剑道这两字分量有多重。
李冉双手搭巢,稳稳抱着那柄守岁,如同怀抱初生婴儿,欲言又止。
“你就给说道说道呗,又不是外人,要不回头我在计三面前说两句你的好话?“”
李冉闻言眉眼缓了缓,不再是那副冷漠神色,开口说道:“长官,你可知为何天下修道之人多是剑修?”
陆边摆手道:“知道知道,计三和我说过,你就说说剑术剑道的区别就行。”
李冉并未改口,而是自顾自得从头说起:“虽说十个修道人里,八个都是练剑的,但在我李冉看来,有资格称之为剑修的,不过十之一二。”
陆边笑了笑,这李怀水不说话的时候,倒是老老实实,说起话来,口气那叫一个大。
“而剑修之中,能称得上剑仙的,唯二人而已。”
顾世元一脸仰慕得看着怀抱无鞘剑的男子,后者就算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剑仙,陆边估计顾世元也能傻乎乎相信。
“剑修一道,虽说前路已经铺好,但是走起来并不容易,耗费巨资不说,悟性更是一等一的重要。”
李冉也知道身旁两人都不是外人,索性畅所欲言,否则以他的性子,多少想要拜他为师的剑修都被他轰回了家。
“只要有一把趁手佩剑,能比上几式剑招,那就进了剑术一途,不过嘛,那些庙会上,勾栏里,拿着把破剑搔首弄姿的人,也能称为剑修吗?不够格。”
离那拳馆还有一半路程,路边也不急,仔细听着李冉掰扯怀中三尺剑的道理。
“必须要佩剑离身二十米,还能挥洒自如,才算得上在剑道一途登堂入室,才有资格自称为剑修。”
陆边看着李冉调笑道:”李大剑仙,给兄弟们露两手?“
李冉不为所动:“否则那手中剑,就没有半点杀伤力,也不是说剑术就没有在方寸之间辗转挪移的技法,但是在我看来,都不是正途,剑修剑修,就该讲究一个快字,否则还不如去练拳。”
李冉继续说道:“而快剑快不过飞剑,飞剑一道,才是剑修真真正正的通天大道。”
陆边摇头笑道:”你这话要是被计三听见了,估计又得给你来上几剑。“
李冉皱眉说道:“少宗主乃是正一剑宗栋梁支柱,自然不用学这吃力不讨好的技法。”
李冉话锋一转:“不过嘛,论杀力,还是飞剑高上一筹,但是确实不好看,飞来飞去人家都不知道你剑气几何,剑术高低。”
陆边疑惑问道:“那这么说,中土修士都喜欢练计三那些花里胡哨的技法?到时候与人对敌,被千里之外一飞剑过来砍个半死,连剑花都没转一个就死翘翘,岂不是悲乎哀哉?”
李冉神色黯然,不过瞬间便将那些情绪一扫而空,说道:“天下人怎么练剑我管不着,我只管走好自己的路就是。”
“而你刚刚问的,剑术剑道区别在哪,我和你说不清,只能和你讲个大概。”
陆边点点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修习剑术,那便等同于咱们这些公职,是捧着铁饭碗的,不论这世道如何变迁,环境如何恶劣,只要你勤勤恳恳上班,老老实实干活,该是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剑术也是如此,前人的术都明明白白写在书上,只要你勤学苦练,在你如何蠢笨不堪,都能多多少少有些收获。”
“而剑道一途,就像那些自己出去闯天下的人,创办公司也好,开家小餐馆也罢,除了需要自身打铁功夫硬之外,还要看老天爷赏不赏你这口饭吃。”
“否则就像如今这天下,任你有翻天的本事,一场火雨下来,还不是血本无归,这就是老天爷不赏你饭吃了。”
“所以天下之人都是由术转道,先在那铁饭碗里打磨个几十年,再去走出自己的道。”
陆边疑惑道:“就不能照着前人的道依葫芦画瓢?”
李冉摇头道:“道可道,非常道。”
陆边这才算是听了个明白,点头笑道:“也就是说,剑道一途,运气实力缺一不可?”
李冉摇头叹道:“说是这么说,但是多少天赋异禀的剑修都死在了转道这里,枯坐空山数十年却毫无存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术修为一天天倒退,最后只能下山给凡人们当个剑术教练混吃等死。”
陆边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李冉怀中长剑,心中没由来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