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领着李鼎相与李浩然师徒进了柱国将军府,昨晚战斗的痕迹早已经被下人们清理干净,就连青石板路上的那团篝火余烬,都被人用水冲洗了三遍,院子里给人一种平静祥和的感觉,但是师徒两还是闻见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坟墓的死气,那是一股腐烂的腐殖的味道。
尽管师徒两人平时有些散漫和不着调,但是见到大将军徐擒的时候,两人还是不由得肃然起敬。徐家几代都是北方之主,尽管徐擒已经失去了北王的封号,但是他仍和他的父辈们一样,带着他们的大军,厉兵秣马、修城筑墙,像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北漠,使北方的蛮子们不得寸进,震慑西域诸国上百年。
徐擒今天穿着一件深色单衣,那件鹿皮的大氅已被他脱下,因为火墙将屋内烘得暖暖的。李浩然被烘烤得有些舒适惬意,微微抻了抻身子,还未等他好好享受这股温暖,一股冷风激得他身子一抖,打了个寒噤,原来是丫鬟们鱼贯而入,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吗?还是最后进来的丫鬟忘记了关门?望着屋内端茶递水的丫鬟,李浩然在心里臆测。
徐擒和两人寒暄客套一番后,便聊起了正事,刚开始李浩然还饶有兴致的听着,徐擒没有架子,谈吐让他觉得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是当李鼎相拿出那把小算盘后,李浩然不由得有些脸红。真不知道说师父什么好,直接报个价不就好了,实在缺钱你多报一点也好啊!什么马匹费、草料费就算了,剑刃豁口费是什么,您那把长剑根本就没开锋,怎么会豁口?您还真是三千里路,每一里都要精打细算。怪不得上次那个东瀛来的和尚说您是“行德之俎”,还真是没有说错。虽然李鼎相巧立名目,但是徐擒回绝得也是不着痕迹,马匹、草料都可以由军队提供,如果李鼎相缺武器的话,军队的刀剑任他挑选。
李浩然思绪乱飞,屋子里火墙散发的无形的热量化为有形的热浪,在门口与屋外的冷风纠缠不休。在这场角力中,热风每占上风,李浩然便觉得温暖惬意,冷风一胜,又觉寒风刺痛肌肤,冻彻骨髓。终于上完茶的丫鬟们退了出去,大门重新关上,将寒风与热浪阻隔,屋内又成了温暖的小天地,李浩然伸出藏在袖子里的手,他被温暖包围了。
屋子里刚刚还为了一两银子争论不休的两人话锋陡转。李鼎相手捻那部又浓又密的大黑胡子,朝徐擒拱手道:“将军,请恕我不能接下这个任务。”
徐擒有些惊诧,“李兄这是为何,如果你嫌价钱低,我可以付双倍报酬。”
李鼎相微微摇头,“说实话,这次的妖物在下从未见过,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实在是怕误了将军大事,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徐擒紧紧皱着眉头,“李兄都知道了?”
“不要小看猎妖师的鼻子,它能辨人识妖,追踪寻迹,无往而不利。刚才在院子里的时候就闻到了那股气息,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倒像死了很久的尸体的味道。”
徐擒神色一凛,“我虽然久居北漠,但是与不少猎妖师打过交道,我记得除妖十诫中有一条,猎妖师以保护人类为己任,若有妖物残害人类,当拔剑相助,李兄,我并不是以此为要挟,而是我是真心恳求二位相助。”
李鼎相沉思一会,开口道:“没错,这是除妖第九诫,但是在下和妖物打交道几十年,从没有见过死物能成精的。既然不是妖怪,便不在猎妖师的职责范围内,请恕在下不能和将军达成约定。”
徐擒本来想再争取一下,无奈李鼎相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只得释然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二位,二位若是回心转意,三月初二前尽可以来将军府找我。”徐擒朝两人抱拳,“徐三,替我送送二位。”
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两人只能告罪离开。在厅内温暖的环境里待久了,三人出门的时候激灵灵集体缩起了脖子,徐三流着鼻涕,李鼎相鼻涕横流,李浩然不停朝手上哈气、摩擦、再哈气、摩擦。三人就像是缩着头排起队走路的鸭子,上半身缩成团,几乎保持不动,拼命的甩步子。徐三的脸黑得看不出红,李鼎相和李浩然的脸冻得红殷殷。虽然两人被冻变了样,但是一个剑眉星目、一个浓眉大胡子的特征太过明显,以致于迎面走来的徐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两,“前辈,浩然兄弟。”徐风欣喜的说道。
“徐大哥!”李浩然欣喜道,李鼎相神色赧然,又想起上次酒馆那二十两银子的事,有些尴尬,还好他的脸早已经被冻红,“徐小兄弟,徐大将军是你的?”
“正是家父,”徐风眼神平和,没有一丝倨傲。看着长得和徐擒长得极相像的徐风,李鼎相一拍脑门,我早该想到的啊!三人寒暄一阵,徐风欲留二人吃饭,二人坚辞不受,徐风无奈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将军府大门。
春风料峭倒春寒,天上开始稀稀疏疏飘起了雪花,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天寒地冻,李鼎相的步子又大又紧,他想赶紧回到客栈暖暖身子,虽然客栈没有将军府那么温暖的火墙,但是用暖炉烤烤脚却是简单又极其舒服的。李浩然的脚步却越来越慢,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定决心做出了某种决定,终于,他直直地定在了原地。李鼎相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因为缩着脖子,所以他回头的时候是整个身体带动着头转过来的,那是一种机械式的转动,“怎么不走了?”
“师父,我觉得我们这样一走了之不对。”
李鼎相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徒弟,“哪里不对?我可都是按照除妖十诫的规定来办事的啊!”
“没错,师父是遵循十诫办事,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
“哦!那你的意思是十诫错了?几百年来无数猎妖师用鲜血和生命所换来的法典是错的?”
“不,法典当然没错,师父也没错。”
李鼎相脸上的笑意更甚,“那是什么不对啊?”
李浩然眼神坚毅,“师父,太阳升起来,会落下去的吧!”李鼎相有些发懵,但是以他对李浩然的了解,他应该不会说出这么无聊的话才对,于是他没有阻止,只听见李浩然继续说道:“太阳升起又会落下,太阳落下又会升起,天行有常,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这一切就像是一条河流,人们只能在这条河里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都被限制在这条河里,河水载着我们的小船前进,可是啊!师父。”
他语气一顿,用更加强力的言语道:“就算是破碎的水波飞溅着浪花,愤怒的抗拒着小船的龙骨,也不足挂齿,因为最危险的是我们的意志本身,这是师父说过的吧!失去那想要变强的意志本身,我们就会惧怕危险,举步不前。所以就算是有一天,星河黯淡,日月崩碎,我们强力的意志也不能因此转移,不能听命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十诫和师父都没有错,可是仅仅是我的意志驱使我想去帮徐大哥而已。”
李鼎相呆呆的望着李浩然,又惊又喜,那是父母突然发现孩子长大懂事了的惊喜眼神。那眼神很快便被他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厉无比的冷漠。“虽然我感受到了你的意志,但是你要知道,没有实力的脆弱小船,就算是意志再强,最后也难免船毁人亡,虽然你的实力早已经超过了我,但连天师都不是的你,仍然弱小得可怜,你知道那些五斗米神教的鬼卒有多厉害吗?弱者就应该将意志隐藏起来,不然你会发现你所谓的强力意志不过是可怜的乞求而已,你真的有觉悟了吗?”李鼎相话语一顿,李浩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气势,“克服一切困难的觉悟,即使是面对死亡。”
李浩然为他的气势所慑,呆口无言,嘴里突然迸出一句,“师父,你忘记了吗?我们还差徐大哥二十两银子,咱们现在身无分文,徐大哥要是死了,咱们的债就还不了了。”
李鼎相一句话噎在嘴里,表情无比惊异,猎妖师第六诫:“猎妖师有债必还!!”良久,李鼎相表情柔和下来,心里释然,算了,这小子算是合格了。
…
“父亲,事情都办妥了。”
“长顺有说什么吗?”徐擒望着房梁有些发呆,禹门河战役结束后郭长顺本可以留在南方享福,但是他却跟着自己来到艰苦的北方,一呆就是三十年。
“老郭说,他想跟我们一起出发,回禹门河老家颐养天年,孩儿同意了。”
“好!你做的不错,到时候再给他五百两银子,让他置办田产和房产,下半辈子当个富家翁吧!”
“父亲,听老郭说,昨晚那样的骷髅当初他在山里遇见过几十个,从昨晚的情况来看,他们的目标似乎正是您,虽然老郭说要回禹门河老家颐养天年,但是孩儿知道其实他是想保护你。孩儿斗胆请父亲留守家里,高昌车队那边就由孩儿带人护送吧!”
徐擒笑道:“你有这份心为父甚是欣慰,但你我都是陛下点名要见的人,这如何使得。既然那些妖物的目标是我,那么我躲在哪,我相信他们都会找上门来,况且我已经找了两位猎妖师,北煌村的村民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我相信以他们的能力,区区妖物不足为惧。”
徐风有些诧异,“可是孩儿听徐伯说,您和那两人似乎并未谈拢。”
徐擒轻笑道:“徐三这家伙,真是守不住嘴,不过有些事情他可看不明白。”
“哦!孩儿愿闻其详。”
“刚刚那位李兄一进来就已经闻出了昨晚那具骷髅是什么东西,如果真的不愿意接受这份委托的话,他又如何会与我谈上半个时辰的价钱,甚至于连算盘都用上了,这位李兄颇会‘精打细算’,”想到李鼎相和自己谈价那市侩的模样,徐擒有些头疼。“后来他谎称不知道那骷髅是什么东西,试问如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怎么能闻得出来呢?至于原因嘛!我也是有儿子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徐擒脸色颇为得意。
徐风心下了然,父亲每每传授自己兵法武功,一直是启发为主,只教自己开头,剩下的就得自己绞尽脑汁去想,然后自己将见解同父亲探讨。正如论语所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他又想起小酒馆的师徒,微微摇头,这还真像是那位前辈的风格。
“所以,我猜两位猎妖师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一道大笑声从门外传来,“哈哈!将军可真是在下的知己啊!”李鼎相率先走了进来,李浩然跟在后面,李浩然有些纳闷,这位大将军怎么知道我和师父会回来,看师父的样子又知道大将军知道我们会回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看样子就自己一个人蒙在鼓里。
“将军,李某愿意和你定约,但是我要双倍酬金。”
“成交!”
两只手掌啪的碰在一起,契约已成。
猎妖师第一诫:“猎妖师量力而行,契约一立,竭力完成,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