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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拂了一身还满

“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轩辕司九恶狠狠地一字一顿,蓦然察觉安安的身子痉挛了一下,煞白了脸,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着,绞扭成一团,长长的睫毛就如风中的羽蝶,瑟瑟地颤动。

辕司九心中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一软,语调亦随即放轻:“你身体现在不好,大夫嘱咐要好好休养,别想太多。”

安安只作听不见他说的话,面上现出了极倦怠的神色,继续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吗?风晓每次看我的时候,目光都不是落在我的脸上,他是穿过我,看着阿姐。”

然后安安转过头,望着轩辕司九。她的脸正在夕阳的浅红光线里,脸颊上便仿佛被涂了一片浅色的胭脂。她的眼眸却冷冷地看不出任何情绪。安安的手伸出,在轩辕司九的眼前虚晃了一下,耳朵上戴的金刚钻坠子随着她的动作,猛地一闪,“就跟你一样……”

轩辕司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半晌在身上掏出烟盒,拿了一根打了火吸着。云雾间,彼此都不做声,终于他忍耐不住先开了口,嗓音压得非常的低,不带一点感情。

“你这是跟我闹什么脾气。”

安安面上虽努力地维持着平静,但心空荡荡的,嘴里发干,被一股抑郁难舒的恨意激得冷冷笑了一声,才道:“阿姐说过,我们这样的女人,注定是权贵人花钱买的玩物,人尽可夫出身……此生前路已不值得期许……”

安安看着轩辕司九,他洁净的白衬衫一尘不染,在逆光中他的脸庞轮廓极深。漆黑短发覆面,眼眸漆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种让她眩晕的阴沉,但是他在隐忍着。

然而,此时此刻,再隐忍又有什么用……

“我不过是以色侍他人,又是这样的身份,我不明白,你对我哪里有那么深的感情……”

辕司九的出身并不是什么秘密,却是禁忌。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依稀听闻那女子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功力心和企图心都很强的伶人,但是却爱上当时还默默无闻地轩辕。为了轩辕,那伶人跟各种男人睡觉,可是轩辕功成名就的时候,却对还在她腹中的孩子的血统产生了置疑,于是被抛弃了……

安安背靠着软软的枕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好像要隐藏住在其中翻搅着的、血淋淋无法痊愈的伤口下,一直以来,都被压抑住的浓浓凄凉悲伤,没经过思考她便说道:“我像谁,你母亲吗?”

这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轩辕司九一脚踹翻了床头的红木桌,上面所有的东西淅沥哗啦地散了一地,有的碰在墙上,摔碎的碎瓷四溅飞射。他忿火攻心,手高高地举起,目光里冒着吃人的怒火死死盯着她。安安也扬起脸,毫无畏惧地回视着。

但也只有一瞬间,安安的眼就躲了开去,不再看他。

刚刚起身的安安,蓬松的卷发散乱着,消瘦的面颊,单薄的身子只穿了一件夹衫,纸糊的人儿似的。

茶杯打翻了,泡开了的棕绿色的茶叶粘在地毯上,水沿着桌子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伴着珐琅钟的滴答声……

轩辕司九看着地上被打破的那套茶具,这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母亲遗物,他习惯带在身边,并喜欢用这套茶具品茶,而最近一直住在西园,所以就放在了这里。

黄玉的碎片散落一地,色纯细润的鸡油黄,是玉器中不下于羊脂白玉的极品。黄玉的颜色一般比较淡,鲜艳的则是极为罕见,而眼前的杯子却是浓艳剔透,没有半分的杂色,是百年难得的极品,也是他母亲的心爱之物。平日几乎不许人碰的东西,今日却被自己亲自打碎。

喝茶一直是母亲的习惯,从前他的母亲即使身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依旧坚持着喝茶的考究。家里的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装在金耳的白磁罐里,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罐上,形成了家里唯一的温暖。

每到品茶的时候,都是母亲心情最好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坐在太师椅上,抹着浓重眼影的眼透过他看着……一把鸡油黄的茶壶,配上几个同色同花样的盖碗茶杯,强烈的茶香与香水的香久久不散。

轩辕司九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安安,黑色的眼睛慢慢恍惚起来,眼前的女子和另一个人渐渐重合。

“你要我怎么样?你希望我怎么样?”

他记得有一次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他只听到了一声清吟传来,清澈而锐利地刺进他的心脏。推开门进去,眼前暗暗沉沉,母亲站在院中,水袖在暗淡的光影中如丝般逶迤于地,斜斜地望去,线条优美的侧影映衬在晨光中,细致的看不出任何时间的痕迹。母亲螓首低垂反身折腰,水袖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随着天籁一般的声音安静地在空中荡漾,一层一层轻轻绕着人的心。

唱的,却是一生错付的凄凉。

“‘我’希望你?”

安安盯着轩辕司九,眼神悲伤得惊人却微笑了起来。她相信自己笑得毫无破绽,那是经过千百次训练的完美的微笑,但是心中泛起一阵要命的绞痛,她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强忍着痛,一身冷汗已然湿透了衣衫。

轩辕司九看着她的笑容,神色似乎更加的恍惚。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天衣无缝地笑着,跟母亲一样……她们长得根本不相似,但笑的神情却如出一辙。他的母亲是很美丽的女人,岁月的消逝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那眉、那眼鲜明而动人,那唇无论悲喜总是弯着的,但眼底总是掩不住那么一点子凄清。唯一不同的是,安安的眼底总还有那么一点痛苦和挣扎,而母亲的眼就只有茫然的寒冷。

母亲不看他,几乎从来不看他,偶尔看着他也不过是透过他想着别人。他和母亲明明是相依为命地两个人,母亲却从来只像一个人似的,一同出门会忘记他,而他就要拼命的找寻……没有打,没有骂,没有温暖,没有呵护……只是忘记了他,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轩辕司九开口,眼睛依然冰冷,但声音凄切沙哑得像是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安安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她从轩辕司九眼中第二次看到了被触及灵魂的悲伤与痛苦。

而第一次是那个午后,风雪交加,他生着病,孩子气的睡颜……自噩梦中醒来,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对她说……

“…你想我死!”

窗外渐暗的天幕,夕阳西下霞光点点在狼藉的室内映出了条纹状的橙光,奶白色的壁纸沾了大块的茶渍,像写意工笔上的一点泼墨,不协调的阴暗。

安安虚弱地倚坐在靠枕上,望着轩辕司九,渐渐地一种窥破了某种秘密的战栗般的感觉从颈项处传开,传到血液里,血液似乎翻滚着,如海啸席卷过全身……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脸色也慢慢地变了,连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轩辕司九也出神地望着安安,眉头微微地蹙起,眼一瞬间似乎被晚霞染成暗蓝,几乎是一种疼痛般的颜色。

安安不敢再看,缓缓垂下头,曲起了腿肘弯撑在膝盖上,手捂住了脸,袖口顺着她的手肘滑了下来,浅蓝缎的镶边更加衬得手臂白皙如玉。

那日南山顾宅他只是路过偏厅,却远远地看到安安也是这副模样,蜷在大靠背的沙发上,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指缠着湘绣靠枕上半尺来长的金穗子。身旁的掐丝珐琅瓶里是新摘了的几枝梅花,发着淡淡的幽香,但却不及安安身上的香气来得诱人芬芳。他毫不掩饰地看着,以为安安会像所有女人那样卖弄风情,却不想她整个人仿佛是被风吹拂了花瓣,只是一震,双眸里隐隐的戒备和不安。那神情是他熟悉的,让他心疼,无助、痛苦、孤单一个人……只是他以为安安并非在刻意拒绝他,而是从来都是如此……

轩辕司九看着面前无力垂着头的安安,在心底悄悄地问着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一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游戏渐渐地变了味道,安安性情柔顺温暖,让他心安,他竟然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让灵魂安定下来的味道……

安安说,他的眼透过她看到母亲,可是他同样清晰地看见,安安看着他的眼中是空的……他找不到她的灵魂,正如他在母亲的眼中找不到一样。

而昨夜,他知道她是有例外的,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触摸到深藏的灵魂……

“苏、极、夜。”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心底深处传来了破碎的声音,有一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崩溃,无从拾起。

安安猛地抬起头,踉跄着扑进了他的怀里,霞光镀上她的脸庞,整个人像被晕染得随时会消失般的透明。但是她的眼仿佛负伤的野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助彷徨。

安安的手抓住轩辕司九开始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无法抓住,于是颤抖着松开了,迟疑地张曲着手指,将手移到轩辕司九的脸上,试探性地碰触。

她肯定不知道,她眼中的恐惧有多么漂亮,这种表情会让他产生一种欲望,留住她,一辈子把这双眼睛永远留在身边的欲望。

轩辕司九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地睁开看着安安。

“你答应过,答应过我……”安安喃喃地道,仿佛再无力气。

轩辕司九看着安安,眼睛清澈得近似纯真,像个孩子在索要着想要的东西,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的可怜,不知人家为什么不肯满足他的愿望。

他的手指拨开安安额前的发,用这样清澈的可怜的眼神看着她,柔声说:“那么你同样答应过我,你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得……我会爱你的,我会努力地来爱你……”安安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说。

是的,他就是个孩子,手中拥有无限权利,却不知道爱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孩子……

安安的身体软下来倚在轩辕司九的身上,他可以看到她长长睫毛在眼下仿如蝶翅似的划出的阴影。

轩辕司九托起安安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是的,我只要你的一点点爱,只要一点就好。”

然后他亲吻上她的唇,她柔顺地在他怀中,慢慢回应。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跟谁说。

他也不知道,不爱就是不爱,无从强求。爱就是爱了,便是一厢情愿,痛彻心扉也无怨无悔,哪有爱,像是糖果般能分给旁人一点点……

清晨,轩辕司九迷蒙着睁开眼,只看到纯粹的熔金一样的阳光从垂到地面的窗帘射入,依旧能感受到它的温暖芬芳,紫色帐子上绣满了一簇一簇的丁香,有种庭院花枝低垂的效果。

说是早晨其实已是近晌午,只是他一直熟睡未起便只当作早晨。睡意依旧是沉沉的,索性闭上眼继续睡,耳畔似乎响起了的声音,他翻身懒懒的一声叹息,抓住了正要起床的安安。她方穿上睡衣,那丝绸的面料还没染上她的体温,贴到肌肤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他的意识慢慢地清晰了,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怎么起得这么早?再睡一会。”

安安似是一惊轻轻推了他一下,但这一推并无半分气力,只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今儿是二姐的生辰,我一早就答应过要去的,你忘了?”

安安的手很温柔地抚摸着他,她环抱住了他的肩膀。他与她贴得那样近,可以闻到带着她的体温的特有芳香。

“你接着睡,我真的得起了。”

“再陪我一会……”

他恍惚地听到安安一声轻叹,仿佛轻柔的低语,然后温暖的触感落到了唇间。他一惊,努力从沉重的睡意中睁开眼,安安的眼底还残留着梦般昏昏神情,长发卷曲凌乱,披在紫色睡袍散开的领口上。床帐的花纹若隐若现地落在她的面上,安安的眼眯着,眼中氤氲浮动着笑意。他使劲眨着眼,用力睁大眼睛,试图对准焦距……看着她的那抹快乐,却始终被睡意牵动得朦朦胧胧。

安安笑出了声,是他的错觉吗?眼前的她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眉宇间没有了往日的沉郁,而是全部展开的欢颜。

然后,安安的手落在他的眼上,软软地遮住了所有光亮。

“我真的得起了……”她带着浓厚的睡意讲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内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仰靠在枕头上,满嘴都是她的味道,那甜蜜的体温和香味似乎渗透进了他的皮肤里。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听见战鼓般的巨响在他的胸膛里撞击,一下,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响彻全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害怕极了的感觉,向着空气伸出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等待最是难熬的。

顾欢欢坐在咖啡厅里,看着墙上的时钟一点一点仿佛乌龟爬似的挪动着脚步,人便也觉得空落落的。

她再也顾不得仪态,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只烟,安在玳瑁烟嘴上点了火。在众人的侧目中,徐徐地喷着烟圈。

烟草特有的刺激渐渐安抚了顾欢欢的焦躁,才吸上两口,几杯饮料便陆续地送到了她的桌上。欢欢继续叼着玳瑁烟嘴,冷冷地挡了回去。猛地,一阵汽车喇叭声持续地响起,她转过头,落地的橱窗外停着一辆漆黑的劳斯莱斯,车号的四个数字全是一样的,一望而知是他的车。

顾欢欢心头紧了一下,拿着手提袋走了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里面坐的却是安安。

“真对不住,二姐,我来迟了些。”安安拉住顾欢欢的手臂,笑道。

欢欢只看了安安一眼,便转眼看向车外。

顾欢欢本以为安安约她不过是逛街看戏,却不想车子是开进了一所眼生的西式宅子,下了车她疑惑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棕红的洋房,两旁已然停了几辆汽车,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楼前是一个喷水池,池中间有个小天使,池里的睡莲开得正好,风过的时候,薄薄的花瓣颤动着,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

欢欢转头疑惑地看着安安,用眼神询问她。

“进去再告诉你。”说着安安便挽了欢欢往里走去。

佣人也似熟识了安安似的,引着她们往里走。

仿佛有什么喜事,前厅用织锦红地毡铺满了青色的青石砖,一堂维多利亚式的椅子,茶色的大理石台面的圆桌,水晶熟铜台柱的烛台,完全的英式品位。

走近堆花柱支着的拱门,便是正厅,迎面迩来一阵人语喧笑。

厅里一面墙都是大窗户,两边垂着拖地暗红色短绒窗帘,里头又是一层白地暗红碎花的窗纱。地上铺着整块的红地毯,浮突着暗红的花叶,地毯上是许多带厚垫子的椅子,早坐满了珠环翠绕姿容秀丽的女子,围成一圈正打着麻将。一旁是一张花脚檀木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两个高脚水晶盘子,装满各色小点心。每人嘴上都叼着烟,那细细的灰色烟雾混进了金色的阳光里,仿佛整个厅内都弥漫着灰尘,昏昏的,还有些微微呛人。

“可算是来了,我们都以为要空等了呢!”

一身珠灰旗袍的席红玉正抓起了一张牌,见安安和欢欢进来,看也没看便丢了出去,就要站起来。

“哎!和了!”

席红玉上家的女子马上将面前的牌轻轻一推,笑道。

席红玉这才看清自己打了什么牌,后悔已然是晚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瞧我这眼神,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你啊不是不中用,是看到了这对姐妹花晃得花了眼,自然就便宜了我。”

那女子斜斜睇了席红玉一眼,转头又向安安笑着,这样的妩媚风流,一看而知是风尘出身。

安安走上前把手搭在席红玉肩上,笑道:“你们继续玩,我和二姐上楼一下,一会就下来。”

席红玉顺着安安的手重又坐下,一边哗啦哗啦地洗着牌,一边对欢欢笑道:“那我就识趣些,不打扰你们姐妹说体己话了,东西都在楼上给你备好了。”

安安笑着谢了声便拉着欢欢出了正厅,上了楼还能听见洗牌的哗哗声,欢欢进了房才开口道:“怎么想起来把我约在这里?我现在可还是一头雾水。”

“二姐真是忙得糊涂了,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安安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旗袍走过来,道:“这是刚从源福祥取出来的真丝旗袍,你试试看,寿星要穿得喜气一点才好。”

欢欢的嘴角僵硬地抽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喃喃地道:“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然后便觉得一股郁闷难舒的酸楚像针细细刺入心腹绞绞地痛着,忙强笑着接过旗袍,走到屏风后面换上。

屋内的光线太过充足,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安安走到窗前放下纱帘,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夏日的风从洞开的窗掠进,时而拂动薄纱轻舞,室内洒满纱帘镂空的纹理,丝丝缕缕的像一袭透明的烟纱弥散。欢欢的人影映在五叠屏风上,在半透明的屏上抹下雾一般的影子,袅袅依依却是更加消瘦的样子。

安安的眼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呈现出浓浓倦意,低头修长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也没什么,这是李师长的别院,就咱们几个人打打牌,知道二姐你爱听昆曲,特地请了荣恩班来,他们的‘千里送京娘’可是一绝呢!”

再抬头时欢欢从屏风后已经走了出来,脸是微微侧开地避着安安的眼。衣服换好了可是头发却乱了,手指抚着长长的散落在胸前的发,真丝特有的凉感从欢欢的指间渐渐渗进了心头,泛起丝丝涟漪。

“头发乱了呢,我来帮你重新梳一下吧。”安安看着欢欢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欢欢此时方能够正视她的面容。明明只隔了数月,却仿佛隔了十数年,安安穿着一件素色旗袍,只在盘扣处绣着一朵杜鹃,更加现出她的单薄。本来圆润的下颚现下已变得尖细,那双眼睛现如今隐藏了许多的惶恐和同情,再不是从前。

欢欢心里无限酸涩,面上却轻轻地笑了,糅合着些许嘲讽:“难为你有心。”

欢欢明明见到安安的唇颤了颤,此时应有言却是无声。只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和麻将牌清脆的声音,淅淅沙沙像虫子在啃着落叶,同样啃食着她们彼此。

欢欢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安安见欢欢一动便跟上前,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发。

“这两样是我给二姐备下的寿礼,二姐不嫌弃就戴上看看。”

安安说着,打开了梳妆台上镶嵌了钿镙的红木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朵银镀金镶碧玺粉宝石花,金镶东珠耳坠,同样的东珠戒指和手链。

“说起来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还记得你和阿姐是同一天生日。”

安安替欢欢将鬓旁的乱发都拢到耳后去,温声说:“我那哪里是什么生日?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出生的,还是阿姐把自己的生日给了我,一同过而已。”

欢欢拈起那朵几可乱真的宝石花,别进鬓角。

“安安,你用不着这样同情我。情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输了就是输了,并不怨你。”

镜中的凤眸慢慢地从鬓花上挪开,定格在安安的脸上。长长浓浓的睫毛掩映下,欢欢的眼波不断地荡漾着,随即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微笑。

“再不济我顾欢欢也不至于做出伤害姐妹的事情来,当年糊里糊涂的一杯迷魂茶,害了阿姐和风晓,已让我痛苦至今……我不想再奢望什么,也不敢再奢望什么,我……已经同极夜说好,要一同离开湖都了。”

安安正拿着那东珠耳环要帮欢欢戴上,闻言手一抖耳环便掉到了地上。忙弯身拾起,阳光下瑰丽多彩的珍珠在指间沉甸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只觉得似再也握不住那浑圆珠子,然后安安慢慢地抬起头来,缓缓道:“怎么?极夜要离开湖都吗?”

“你不知道?前几日严绍去了济安堂,说让他尽早离开湖都,连去英国的船票都备好了。”欢欢仿佛怜悯地看着安安,然后垂下眼一声叹息:“风尘里打滚了那么多年,我也是累了,阿姐说得对,女人总要有一个归宿的。”

红木的梳妆台上似是为了应景摆着一瓶红色的绢花,上面还喷了香水,浓浓的味道弥漫着。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席红玉走了进来,“姐妹俩的体己话说得可够长的,楼下都开席了,只等着给寿星拜寿呢!”

安安和欢欢这才起身下楼,一顿酒席下来自然少不得杯觥筹影,姐妹两人虽味同嚼蜡,但也都有些微醺了。

用过饭后天已经全黑,众人全都到后院里听戏,方一落座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地响起来。

欢欢虽然一向喜欢昆曲,但此时心思百转根本无法看戏。转头看向一旁的安安,只瞧安安眼睛瞧着戏台上,恍惚地作出微笑的表情,那双手死死地攥着一把象牙折扇。没有心的微笑,仿佛脆弱的灵魂在崩溃,守不住的绝望决堤淹没了一切。

欢欢拿起桌上的茶盏,一抬眼正巧看到戏台上饰演赵匡胤的武生的侧影。

宋太祖面子画得一向是奇特的,色如重枣眉毛却是白色的,下颚垂下黑色的胡子。然而,也许是戏台上的灯光太过迷蒙,那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像极了他……

欢欢想起在去年今日,她和轩辕司九刚刚在一处。早上她想告诉他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他急急地便出了门,那一夜她等到很晚,直到熬不住睡着了。再睁开时,轩辕司九已经熟睡在身边。阳光从窗帘泻进他的头枕着她的手臂,几条碎发零乱覆在额上。熟睡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却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出孩子一样的稚气来……那样子仿佛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妻子在清晨看着迟归熟睡的丈夫……而一切都恍然如烟、恍然如雾,在梦里落下……

欢欢手一抖杯盖落在杯上,极清脆的一声。看见一旁的席红玉含笑看着自己,忙掩饰地笑了一笑说:“这武生唱得真是不错,字正腔圆,恐怕没有十年的工夫下不来呢。”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腮上两团红胭脂更加显得她春风满面的,因为夜里风有些凉,便披了一件玫瑰紫的蕾丝披肩,席红玉一手扯着披肩,一手极亲热抓住欢欢的手,笑道:“还是你懂行,我也就听个热闹而已。”

因为看戏所以大部分的灯全熄了,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打在欢欢一色胭脂红的旗袍上,如意的花纹方才明显了起来。那暗花的颜色衣料一样同属胭脂红,只是经纬跟其他部分的不同,望去便不很显明了。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必是是很可观的了,何况欢欢还戴着一套东珠首饰,灯光一晃荧荧的雪白珠子更是五色流光。席红玉再也忍耐不住,那钦羡的神色慢慢地从眼角溢出来,“这身旗袍可真是精致,不过也就你这样的人品方才配得。像我这样的半老徐娘穿了也是糟蹋了这衣裳。”

“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约了师傅给你也做一身,就当我感谢你有心替我做寿好了。”

席红玉连忙挥了挥手,笑得前俯后仰,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我们才是厚脸皮呢,本来安安说要单独为你祝寿的,我们姐妹几个正好找不到名目玩,就生缠着她,你不嫌弃我们吵就好。”

“怎么会嫌吵,这可是我在湖都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人嫁得远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欢欢边说边有些感伤地抽回了手,抽出了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鬓上那朵粉宝石花随着动作颤巍巍地抖动着。

安安一直听着她们细语,此时睇着欢欢鬓上那只华光乱窜的宝石,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昏眩,刚才的酒好像渐渐着力了,一股热意涌上了两眼,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欢欢仿佛此时才察觉,探身看着安安道:“小妹,你怎么了?”

“没事,大约是喝多了。”安安只是定定地望着欢欢,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我得走了……”

转头又对席红玉道:“我醉成这样只怕送不了二姐了,劳烦你派辆车子吧。”

众人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夜雾深重连一点星光也不见。车开进来,欢欢走下台阶,转身和席红玉道别:“改天再请客好好谢谢你们。”

“感情好。”席红玉笑着答道。

欢欢刚坐进车,安安便走了过来,把一个描金的匣子塞到她手中。欢欢一愣道:“哎?你的礼物不是送过了吗?”

“这是他给你的。”说完,没待欢欢反应便令司机开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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