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出，时光交替，眨眼弹指间，时间的尘沙滤出了经年的光阴。
洛邑京城八音楼女乐馆内。
“乐颜，陈师傅已经到了，你还不赶紧出来习琴。”房门外八音楼的妈妈扭动着柳枝般的身腰，咚咚咚，使劲敲了敲房门。这是舒乐颜到达八音楼的第一百零二十三天。
女乐馆是洛邑城中人人忌讳，嗤之以鼻的勾栏瓦舍，男权之下，好色之心，古来有之，只是偏偏有那些内里腐朽不堪，其外却仍然自诩持正不阿、性情高洁的骷髅走架，需要时时示于人前，于是便有了这些自诩为清倌儿的行首大家。
八音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一间听曲楼，据说来此的官员贵客都是为了音律而来，只为琴瑟，无关风月。在这贵人如云的洛邑城，短短几年时间开的如火如荼，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万贯商贾，流连此处，赏尽满园春晖。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朝廷虽然有一定的法度，但法律不外乎人情，是以那些宫城之内的在位者们，也对这些风月场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捅到明面上来，大家就仍然都是博学强识、高贵纯正的远帆护航者。
闺房的门支呀一声打开了，舒乐颜扶住两扇门，如雪盛颜，冷冷地说道：“妈妈，今日我不舒服，就不学琴了。”
那妈妈一听，一掌劈开房门，双目发狠道：“舒乐颜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还是在你们尚书府里，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按理说应该被发卖到醉生楼和风尘苑那些下贱窑子里去的，是我欧妈妈可怜你，这才花了三两银子将你买进来，还给你换了新的籍契，给了你现在如大小姐般的阔绰日子。若不是我，你早就被赶出这洛邑城了，你若是但凡有一丁点的良心，就给我乖乖地把这三生曲习熟了，这曲子是新近湘曲，洛邑城中那些达官贵人眼下正稀罕着呢，隔壁弈吟居和凝香馆的姑娘们早就习熟了，你要是敢给我落下，让我没了面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欧妈妈一张圆鼓鼓的脸上，狰狞的厚肉伴着她愤怒的情绪不停地颤抖着，口中唾液横飞，仿若有地吞山河之气概。而她那声如洪钟的嗓音，在这尚属安静的清晨，越发显得令人振聋发聩。
她停顿了片刻，见乐颜始终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瞬间心房的怒火，噌噌窜了起来，左手抬起，啪的一声，拍在了门扇上，这一下，整个楼层都静了下来，伴着虚弱门板的吱呀声响，欧妈妈双颊的厚肉，颤了两颤，更加显得她整个人油光满面，仿若那油水都要滴落下来一样。舒乐颜轻抿着嘴，仿若一条直线，虽然眼前之人气如斗大，声嘶力竭，但她双目低沉，思绪远在千里之外，就是不言语。
欧妈妈眼看气急了，她上前一步，抡起膀子，抖动着又粗又壮的双臂，似是屠铺飞刀的掌柜，恶狠狠地指着舒乐颜的额头补充道：“你这死丫头，听没听我说话？”
许是因为生气，欧妈妈整张脸通红，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廉价脂粉味道。她一向贪财好赌，虽然八音楼这几年颇为风光，但她赚的多，赌的也狠，所以并未攒下什么积蓄，况且八音楼这七成的收入还要归上头之人所有，是以她就连用在自己身上的脂粉，都尽是便宜货，更别提对女乐馆的姑娘有多吝啬了！
舒乐颜被呛了一口气，思绪猛然被拽了回来。她突然有些恶心，抬手用手帕对着鼻翼擦了擦，尽量将胃中泛起的酸水压了下去。然后飞快地抬眸撇了一眼门口那气急败坏的女人，冷冷地说道：“妈妈，这弈吟居和凝香馆的姑娘们背的小曲再熟练又有何用？您见过哪个富贵尖尖上的官宦，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听这些淫词俗曲，这些艳词歌舞不过是能笼络些芝麻小吏罢了。”
“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可说的真好听，自打我买你回来，这诗词歌赋倒是样样精通，没让我费心，可惜这性子冷淡成这样，直到现在，别说是富贵顶尖的贵人，就连这些芝麻小吏，你要是有本事，倒是给我笼络留住几个也好。”
欧妈妈扭动了下身子，斜靠在门板上，叉着腰继续说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到下个月你来到我们八音楼整整半年了，这歌舞琴曲我可是找了各路师父细心地调教，打下个月初起，你就正式挂牌给我接客。若是没给我把花在你身上的银子百倍千倍地赚回来，你就给我等着，我让人将你这层白嫩水灵的皮子拔下来！”欧妈妈声调不高，可神色狰狞恶狠，仿若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魔，说罢还恨恨地呲了呲牙，重重哼了一声，仿若油灯的爆竹一般，口中的唾沫星子蓦地喷在了舒乐颜的脸上，舒乐颜眉头皱了皱，轻抬起手，用手帕擦了擦，更加嫌恶。
待小心擦干净自己的双颊，她抬起头，盯着欧妈妈轻轻点了点头，道：“欧妈妈，我今日是真的不舒服，你放心，我说的我都记着呢，下个月游园会我一定让您的八音楼名动京城。”
“哼，最好记得自己的承诺，今日不愿意学，那便停歇一日吧！”欧妈妈瞪了她一眼，起身扭动着如水蛇般的枝腰，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乐颜后退一步，双手咕咚一声，将两扇门板重重地关上了，她转头对着房中说道：“洛诗，不能再等了！”
房中坐着一位姑娘，此时晨阳初升，光线尚有些昏暗，可借着这不算强烈的光芒，仍然瞧得清楚，这姑娘生的颇为清秀，头上发丝轻绾，自耳边垂下，有几分娇俏，又有几分灵动，不似舒乐颜的清冷，她的眼中单纯如画，可是却充满了坚定。昏暗的房间，光影疏离斑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嗯的回声。
掰着指头数日子，总是分外煎熬，但好在，这一天还是到了。
“你真的打听过了，这岑公子确实会来？”舒乐颜转身，对着镜子将一副小巧的红玛瑙耳环，放到耳边比了比，洛诗盯了片刻，摇了摇头。她转过身去，细润的指尖轻划过梳妆匣子，又拿起另一副白色的珍珠耳环，转头对着洛诗指了指，这次洛诗笑着点了点头，舒乐颜很利落，三下两下就将白色的耳环固定到了双耳上。
洛诗一边为她整理衣衫，一边小声地回道：“都问清楚了，岑公子确实会去，不止他会去，他的对家，那位曾经打死过姬妾的方公子也会过去。”
“那就好，等这样一个日子等了这么久，若是没人来，咱们这半年的时间可就白费了！”她站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洛诗问道：“怎么样？”
洛诗点点头，道：“一身素白，那些公子哥看惯了盈红翠绿，姑娘这一身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舒乐颜今日一身白色百褶裙，一条刺了红梅的苏绣腰带穿插期间，乍一看，仿若飘然入雪间的一滴红血，白的透亮，红的似血。
“今日是我为我父母报仇的日子，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身素白，可惜终究太过显眼，只能做这般打扮，希望别让人看出破绽才好。”
“准备了这么久，姑娘放心，一定可以成功的。”
“但愿！消息可都传出去了？”
“前日洛邑令家的一名师爷，说是要做大寿，特意请了楼里倩云居的梨落姑娘过去抚琴，消息就已经传出去了，这会子想必那梁玉石已经遣人前往方府去了。”洛诗施施然一个浅笑，双颊处两个甜甜的酒窝，越发俏皮动人。
“你在笑这梁大人？”舒乐颜问道。
洛诗点头道：“姑娘，你说这京畿重地，贵人如云，但言行真正合一的又有几人呢？这洛邑令明明是自己好色成性，却非要让他的师爷出面请人过去，他的师爷今年尚不足四十，做的哪门子的大寿，行浊言清，一派宵小做派。”
“这府尹梁玉石也算是进士出身，步步攀爬至此也是着实不易，自然万事小心，不肯让人拿捏住把柄。不过他性情犹疑，既不敢得罪张家，又不敢得罪李家，三头受气不说，熬了这么些年竟还是个四品副职，与他同期的那几个早就朝奏暮召，担了大事。”
“姑娘说的三头，除了三皇子塎王和四皇子訢王两条路子，还有那方？”
“这梁玉石也算是新朝老臣了，陛下初登大宝之时，御笔亲提的东都府尹。官职相序，君臣相正才是臣工万事之典范，这两方诸王自也是求贤若渴的，梁玉石念着陛下昔年委任之恩义，撑到现在也是不易。”
“不过是区区从四品，陛下会遥想挂牵，相看一眼吗？”“城郭之衔，唇亡齿寒。城小而大郭，这都府对皇城的重要可见一斑，若是咱们这东都府尹未奉行臣工忠君之职，提前想要效忠新君，那陛下难道不会日日恐变，惊惶卧榻？”洛诗听完，神情一肃，束手不语起来。未几，舒乐颜轻声微叹一声道：“这云篱姐姐也是可怜，若换了昔年，欧妈妈捧着敬着，哪里舍得让她侍候方照兴那般的公子哥。”
“谁说不是呢！这方照兴自从豫州回了洛邑，顶着当朝左谏议大夫独子的名头，可是惹出了不少的祸端！好在这方青方大人，在朝中根基深厚，功高不赏，他本人又懂得见机行事、察言观色，惯会扒高踩低，遇到惹得起的就恃强凌弱，遇到惹不起的就避而远之，这才可以让他这样一个无知匪类横行京城。”洛诗说道。
“这方照兴本就生性胆大，加之四岁丧母，老父又是进士出身常年外放，他一直被祖辈在乡间照料着，被养的自高自大，无法无天也是难免，平日里赏玩猎色，僭越无度那便罢了，这几年跟随老父调遣回到京城，出门排场甚至胜过了王公贵族，这脾气心性岂是一朝一日可以收的住的。”舒乐颜摇摇头，似是有些惋惜。
洛诗看她有些心软，倒了杯清茶给她道：“姑娘也不必为这种人可惜，不过说到底，也幸好有柳云篱自觉时光不待，想要急于抓住那位世家公子哥作为靠山，这才给了咱们今日的机会。”舒乐颜点点头，收拾好后，二人亦步亦趋地向外走去。
“吆，我的心肝宝贝，乐颜呀！乐颜，你这一身，出淤泥而不染，配上这个玉容梅花妆容，真是翩若惊鸿，我见犹怜！那些公子哥见到你呀，保管三魂得去掉七魄！啧啧，太美了！”欧妈妈满脸的奉承嘴脸。舒乐颜嘴角弧度略弯，捧场一般笑了笑。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游园会，每年这个时候，京城中但凡有点声望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们都会参加，在向世人解读自家圣眷不衰，荣宠不断的同时，更是为了显示自家实力，吸纳新的追随，巩固旧的嫡系。
虽然朝中按照律例设立了女乐馆，可但凡是稍微有些根基和前途的年轻人，仍然需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的性情，平日里哪怕是百丈之内远远望见了，定然仿若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唯恐躲避不及，更别说光明正大地出入勾栏瓦舍这种烟花之地了。
道貌岸然、贪杯好色，却始终标榜着持身方正、性情高洁。这些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门楣、名望就像是一张张小丑的面具一般牢牢扣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正派嘴脸。
因此就算不触及律例，时常流连烟花之地总是太过招摇，上司和朝中亲贵就算表面不说，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升迁，还是会在履历上大大的填上一笔：行为放浪，不安于室。
若说往日的八音楼是隐藏在黑暗沟渠中的暗箱，那今日便是可以光明正大，示人于前登堂入室的音律大门。今日之所以不同，只因为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之夜。
那些往日里深藏在犄角旮旯的各路官吏，就算装的再温良恭俭让，这一日为了能够得见各色京城中盛传的名媛天颜，也必定会积极参与进来，毕竟，这碧水澜源可是连各位皇子殿下都有可能亲临驻足的第一皇家与民同乐庄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