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里,张琛也回到了应天读书,皇帝为他安排了新的学校,设在皇宫的附近。
张晟也经常在应天和舟山之间两头跑。每次回京后,都能看出张琛又成长了一些,张晟很欣慰。他将带着沐昕的那份一起,看着自己的孩子渐渐长大,成家立业。
去年的年夜饭,张晟是在皇宫里用的。那天披着裘袍的张晟领着张琛,父子二人骑马到了皇城,然后被宫女带着走进了皇宫诸宫殿中用于会客的那间宫殿。
张晟带着儿子走进去,看见穿着常服的广德皇帝和皇后正在等待着张晟父子。
张晟上一次在这里用年夜饭还是二十多年前,母亲和父亲带着他来的。那时的君主还是自己的舅舅,孝愍皇帝;而他自己,和现在面前捏着张琛脸的这位年轻的皇帝,那时还都是小孩子。
现在他成了最高公爵和舟山水师提督,他的表弟也成为了成熟有为的一国之君。可是,曾经枝繁叶茂,世系众多的英国公家族直系如今只剩下张晟父子,而帝国皇室经过了几代单传,直系皇族中也只剩下广德皇帝和另外几个在各地闲居的年长亲王。
就像所有团圆的家族一样,这一次,空前冷清的皇室夜宴在屋檐悬挂着的红灯笼的光里开始。许久之后,皇帝和张晟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对饮,皇后便笑着跟皇帝和张晟打了声招呼,带着张琛离开。
看来张琛今晚又要在皇宫里住了。不过张晟知道,儿子自从回应天读书后经常这样,所以自然也习以为常。
酒过三巡之后,广德皇帝显然有些醉了,脸微微红了起来,话也更加随意了。
“表哥,皇后怀有身孕已有三月,可是朕还没做好准备……我记得,父皇是四十岁才有了朕啊。”面前的皇帝吐着酒气,大着舌头说道。
张晟看着面前酒量根本不行的皇帝,顿时感到一阵无语。谁能想到,朝堂上年纪轻轻就乾纲独断的皇帝竟然能问出这种话来,这种家事可不该跟外人说啊,即使是跟外戚也不应该。
“那就恭喜陛下了,不过我说啊,国家礼法都有规定,你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张晟笑着说道:“……你要是实在不懂怎么为人父母,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教你,毕竟张琛都这么大了。”
恐怕也没人会料到有人敢这样跟皇帝说话吧。张晟想道。
皇帝听完后高兴地点了点头,“成……再敬你一杯,表哥。”说着举起酒杯。张晟无可奈何,看着他明显是醉了还要逞强,连劝带哄让他放下酒杯,才继续跟他聊起来。
……
新年之后,张晟依旧在舟山任职。
现在他自己继续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舟山,从沈家门路的宅子,到水师衙门,再频繁地前往军港,往来于朱家尖和主岛之间。偶尔,也回去普陀山拜佛登山,或是去沈家门港的客栈休假。如果水师事务多的时候,就忙的很,但如果一旦到了休渔期和封海期间,又十分清闲。
不时会回应天,见老师郭霖,其他同僚,以及儿子。大部分时间,张晟继续过着在船头望着碧海蓝天的生活。
在张琛去应天读书后,自己便遣返了府中所有的佣人,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中。每晚,他自己点上灯看书泡茶,或是烧水洗澡,静静地独处,缅怀着过去的时光。
来到朱家尖军港登上巨舰的时候,身边的那个助手,从多话的刘禹,变成了一丝不苟沉默寡言的徐邦。但也许若干年后,徐邦也会变成后来他们这些人现在没有正形的样子,就像他自己从入职到现在一样。漫长的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就像他和从前的那个自己,也早已不是一个人了。
现在,一切都已步入正轨,尘嚣渐渐落下,归于稳定。基湖路上的热闹和喧闹一如二十年前,舟山诸岛外的海洋也永生不老。当年那个向他浅浅微笑的姑娘渐渐消失在人海中,他们的儿子也已经长大。而他自己则带着回忆,在波澜不惊的时代中按部就班地前行,走向未来的岁月里。
……
这一天的下午,舟山大学堂北侧的水师科区域,武定侯训练场。
这块草地,是一片由舟山附近荒地圈起来划给舟山大学堂水师科的训练场,也就是当年张晟和王辰他们训练打靶,训练体能,和最后结业时的场地。
将近二十年前,张晟在这里打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发正中靶心的子弹,也曾在草地上努力练习驾驭战马。
在几年前,也就是老师郭霖任舟山水师提督的最后一年,郭霖筹划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绿化和改造,现在,这里绿草如茵,坡下平地上也放置了不少新的器械,靶子,垛子和拒马,每当水师科操练时,在一处小山坡上常常有明军教官借着地势观望着坡下平坦草地上新兵们的训练。
因此,在老师返回应天兵部后,这个新建成并投入使用的额外草地训练场,被以郭霖的侯爵封号命名。武定侯训练场,这个陪伴水师科学生数十年的场地终于有了名字。
而在这天下午,在晴朗明亮的天空下,张晟正坐在那个当初他的教官们站着的绿草地上,看着下边一排新学员举着火枪冲五十米开外立在草场上的靶子射击。
现在,他也兼任了水师科的科长,看着一批批学员们逐渐成长,最后穿上和自己差不多的军服。或者有的学生不进军营,在这里锻炼和磨砺好后,回家继承家业也说不定。
“……舟山大学堂水师科第一营学员,共计七十人,全部到位并在此进行新型祝融火铳原型机的试射打靶!”
在张晟身旁,一名教官正在笔直地伫立着并大声喊道:“这次射击的数据将作为新火铳的参考,直接上交给兵部武库司!恭迎舟山水师提督兼舟山基湖大学堂水师科科长英国公大人莅临监督!”
看着新兵们青涩地抱着祝融火枪,并吃力地举起枪的样子,张晟笑着回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摸到火铳的那一刻。
那天的事情他至今记忆犹新,在应天的训练场中,成国公朱睿把枪递给自己,手把手教他,父亲在一旁笑着冲他点点头,于是他就郑重地举起了那把空枪。
只不过,受到父亲的影响,十多岁的他虽然当时也是滑稽地抱着枪,但拿枪的手却饱含深情,没有丝毫地紧张,就像......对一个他注定要见到的爱人。
原来那天就注定要投身军旅,张晟不禁哑然失笑。人的一生真的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就像自己是出生在父亲率舰队远征归来的那天一样,这好像就已经注定了自己的一生。
到今年自己已经四十岁,从舟山,到巴拉望,到应天,到长江,已经有数不清的日夜是在远航的战船上度过的了。
这时,坡下的年轻新兵们陆续开了枪,结果在枪口轮番地冒出白烟后,后坐力把这排新兵震得东倒西歪,甚至有几个被震得坐了一个屁股墩。
张晟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一旁也在水师衙门中任职,经常和他见面的年轻教官揶揄道:“……看来这群学生没吃饱啊,我当初打靶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张晟一旁的教官看不下去了,在涨红着脸给了张晟一个难看而且尴尬的笑容后,立刻怒骂着冲下小土坡去,教训那些拿着枪像抱着烧火棍一样的学员了。
……
八月,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此刻军港外的海面被阳光照的无比明亮。而就在这海面上,一支由一艘巨舰和五艘海沧战舰组成的舰队正缓缓向港口驶来。
港口的石头城堡上,包括张晟,徐邦在内的舟山水师高级军官们都穿着军服,整齐地站在城堡顶层边缘。他们注视着那舰队一点一点行驶进港中。在军官们的前面,穿着水师最高级别提督军服的郭霖背对着他们,看着海面上的航船,沉默无言。
帆面全部都是圣洁白色的“郑和”号方舟巨舰慢慢靠在码头旁,发出沉重的低吟。
就在同时,郭霖举起手,向航船行起了标准的军礼。所有军官们也都举起手敬礼,庄严无比,整齐划一。
他们是迎接这条船上的人们归来的。几乎就是同时,早已驱散了闲杂游人的港中响起了礼乐,但那礼乐中明显带着阴郁和缅怀,让人微微动容。张晟看向老师的背影,老师依旧不为所动,静静地站立着行礼,身姿笔挺,就像是一颗白杨。
老师这一次来到舟山,就是为了迎接那支现在正缓缓停靠的舰队。
……
港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郑和”号巨舰从西洋带回来的,是龙宁公主的棺椁。但是,对于这位于几十年前,作为第一位远嫁西洋的公主离开的皇室成员,却没有多少人真的了解她的往事,更不知道她的悲惨。
在“郑和”号巨舰启航前,尼德兰王室不情愿将龙宁公主的遗骸交还给她的母国。但在帝国不容反驳的的强硬态度和甚至以动兵为威胁之下,最后,他们妥协了。
帝国舰队远涉重洋,把几十年前沿着这条航路离开的公主从郁金香盛开的风车之国带回了东方的故乡。张晟知道,这是老师的愿望。尽管走时正值芳华,回来却已是天人永隔,但龙宁公主终于回来了。
“……恭迎龙宁公主回国!”城堡下的仪仗队整齐地喊道。声音渐渐传到了城堡上。
“……恭迎龙宁公主回国!”张晟身后的军官们也都这样喊道。
张晟没有喊,他一直看着老师,而老师背对着他,似是在看着巨舰上被恭敬抬下来的厚重棺木。张晟在想着,老师今天的视线和几十年前的视线有何不同。
几十年前,他还未出生,而老师的年龄还未及而立;几十年后,老师已经垂垂老矣,而那预想中的重逢终于姗姗来迟。
也许就和自己看到沐昕的灵位时一样吧。而或许,老师对龙宁公主的思念更恒久,也更深沉。
他不由得回身看向身后,港中那一座座建筑中,正拔起一座高耸的亭台楼阁,此刻刚完成不到一半,却已经高出了附近的所有建筑。那是老师征得中央同意,在此修建的新楼阁,竣工后也将是整个帝国最高的楼阁。关于这个楼阁的作用,张晟没有问,但他大概能猜出一二,因为老师曾说过,年轻的龙宁公主最喜欢看海。
或许也只有这样宏伟高大的东西,才能承载住老师对公主的哀思。
在港口中进行着浩大的迎接仪式,军官们看着那被仪仗队抬着的棺椁一点一点走进港中,纷纷行着军礼。
张晟知道,这是一段比他还要年长的情思,而无论如何,人终于回来了,这个故事也终于有了一个结局。
人们都终究会逝去,人们终将失去所爱,最后他们自己也会化为尘土。那些在这个时代被广远传颂的佳话会逐渐泯灭在时代的流转和更替中。但是,永恒亘古而波澜不惊的大海,见证并记录了这一段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