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晚小英和建兹到底有没有说我逃宫的事，我每日都留心观察建兹和其他伙计对我的态度是否有变化。可是建兹待我一如往常的敬重，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就放心下来。倒是小英，自那以后对我一直很冷淡，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和她说话，她要么微微应一声也不多言，要么干脆装作没有听见。阿豹一出现，她的表情立刻360度大转弯，热情洋溢地迎上去和他交谈，以前那些娇羞的模样全然没有了。阿豹平时本不怎么爱主动说话，她和他说，他便笑笑地答应几声，只要他笑，她就很满足的样子。
这天，阿豹刚从后院出来，小英拿着一罐酒迎上他来：“阿豹哥，今天厨房酿的酒甚是香醇哩，你来试一试？”
阿豹素来嗜酒，听说酒香，接过就呷了一口，轻轻地一吸鼻：“果然香醇，这罐我拿走了。”
“你去哪呀？”小英冲着他走出馆子的背影喊道，“阿豹哥？”
“街上逛逛。”阿豹头也不回地，笑道。
好酒相伴，他心里定是美哉。我扑哧一笑，小英回头望见在厨房门口的我，瞟了我一眼，哼哼唧唧地回了柜台。我悻悻地望向别处，却刚巧瞥见建兹在一旁盯着小英。他微抿着嘴，眼神很复杂，多少有些失落。
我回了厨房继续烧火，火柴在灶炉里安静地燃烧，偶尔发出“噼噼”的响声。锅里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我回过神来，起身要打开锅盖，却听见后面小英进来说：“诗兰姐，你和他和好了是么？”
这一声甜甜的“诗兰姐”，恍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依然融洽。可是，我很清醒，我知道那不过是她善于掩藏愤恨罢了。
我一边打开锅盖，将已经洗好的米倒进去，一边道：“是的，怎么了？”
“你真是有本事！”她不屑地笑了一下，故意走到我身边，“米洗地再干净，放进干净的水里，也还是残留白色的渣滓。”
我的手一顿，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暗示我这米配不上阿豹那水？我盖上锅盖，蹲下去加木柴，不疾不徐地回她：“小英，说你想说的，不要拐弯抹角。”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这米啊，要想煮熟，是不离开水的。”她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说对吗？诗兰姐。”
遭到这样的嘲讽，我心如刀割了一下，我难受地闭了下眼，但又很快地迎上她略带骄傲的目光，我微笑道：“谁是米，还说不定呢。”
她只知道一味地排挤我，她可曾有想过她自己的处境又是如何？她不也和我一样，都是依靠着阿豹而生活？她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呢！
她眼皮一沉，咬了下嘴唇，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我。我嘴角一扬，心里却十分凄凉。这里恐怕也呆不了多久了，我该何处去过清净的生活？
“统统都给我出去，丞相要在这里坐一坐，闲杂人等统统离开！”
店堂那边忽然起了轰动，有个人高声吼了一句，接着是客人们匆匆起身慌步跑出去的骚动。
“小的给丞相大人请安！”建兹毕恭毕敬地说道。
小英快步走到厨房门口细看外面的情景。
难道是田蚡来了？他怎么会来我们这里！我心里一阵慌张，故作镇静地随在小英身后，观察店内的情况。
田蚡领着一帮保护他的士兵和小厮进来了，店内的客人全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其他的下人立在他身边守候着。士兵领官模样的男子，粗声对建兹说：“你们的老板呢，叫你们豆腐馆的奴才们全滚出来给丞相请安。丞相来你们这小坐，是你们的无上荣幸，还不快滚出来请安？”
“老板出去了，其他的人都在呢，我去叫！”建兹哈声哈气地赔着笑脸，马上跑来厨房这边，见到我和小英站在厨房门口，丢过来一个眼色，要我们都出去，他又去找其他的伙计了。
小英紧张地瞅了我一眼，抓着我的衣袖，问我：“诗兰姐，这下可怎么办？我不敢出去见丞相。”
“你出去无妨，毕竟他不曾见过你，不认得你，况且你又没做错什么，怕他做什么？”我反手握住她的发抖的手，安慰她道，将她往前一推，示意她过去。
她轻声问：“那你呢？”
我摇摇头：“你知道的，他认得我。”
田蚡怎么不认识我，我是刘彻身边的宫人，经常随刘彻上早朝，虽然我和他没有什么交集，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但他一定会认出我的。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豆腐馆的伙计们都涌出来跪在田蚡面前，唯唯诺诺地给他请安道：“小的们见过丞相。”
“恩——”田蚡声音浑浊地延长着，黑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一打量了伙计们，目光最后落在小英秀气可嘉的脸上。
“听说你们豆腐馆名扬长安城，连外地人也略有所闻，你们这的东西不但好吃，还有姿色倾城的美人。”田蚡仔细瞅着小英，“抬起头来，让老夫看看，是否倾城？”
小英面带笑意，微微扬起头看着田蚡：“丞相大人，奴婢叫小英。”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哦——”田蚡竟然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周遭人都屏着气低头不语，却都拿着眼光偷瞄田蚡的态度。那个士兵领官适时地凑上去探田蚡的意思：“大人，这姑娘是不是可以收回去呀？”
田蚡这老色鬼，自家后院不是已经养了几百个美女佳人了，去年才刚娶过一个十几岁的公主，他到豆腐馆难道是来收小妾的？我着急了起来，他若是硬要把小英带走，我们谁也拦不了，我更是没有法子帮忙，只求阿豹快点回来。
田蚡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捏住小英尖小的下巴，啧啧赞道：“确实是秀色可餐，怎么看的有些眼熟呢？”
小英脸上原有的笑意立时凝住了，惊恐地睁大双眼，闪躲着眼神。田蚡老奸巨猾的双眼瞥向领官，领官也瞅着小英打量了一番。
领官说：“回丞相，她虽漂亮，但和大人的一般妻妾一样的姿色，并不像外人传的姿色倾城啊！”
田蚡放开了小英的脸，悠哉地举起建兹捧上的酒呷了一小口，滑溜着他的老眼珠，一眼突然瞥见了侧身躲在厨房门口的我，两眼发亮：“何人在那里？为何不出来见本丞相？”
“什么人？”领官扯开嗓子喊道，“知道丞相在这里，居然不出来见驾？”
糟糕！我被发现了，这下不得不出去了，我心急如焚，不知该怎么办！
在犹豫间，锅里的米煮焦了，一股焦味飘散出来。眼见那个领官就要走过来了，我情急之下将灶台上的黑灰抹到自己的脸上，再把眼圈抹黑，弄出两个熊猫眼出来，使劲地抹，抹得越脏越黑越好！
“你是什么人？快出来！”领官踏进门来厉声呵斥道，“滚出来！”
“来了，大人！”我低着头站起来，抬眼望上他，装出害怕的样子。
他看到我的脸，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两大步。我心里不禁窃笑一下，这样子应该能蒙混过关了吧？我随他走了出去，到田蚡面前跪下请安：“小的给丞相大人请安。”
“你是谁？”田蚡一见我的脸大惊失色，“脸怎么这么脏？”
在场的人刷刷地全望向我，像看闹剧一样看着我大笑起来，伙计们也不明所以地盯住我，快认不出我来了。
“大人，这女子在厨房不知做什么，奴才一进去就见她这副模样了。”那个领官回道。
田蚡让我抬起脸给他瞧，他左看右看之后，摇手摆头道：“看来豆腐馆有倾城美人的传言也不过如此，这里的货色也就那么差强人意了。”
我道：“丞相大人，奴婢天天在厨房当差，每天便是这副脏模样，所以没敢出来见大人您。还请大人海涵。外面的百姓见过的美女自然比不上大人平日所看到的出色，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小家习气的，哪能和大人您比呢？”
田蚡眼色一亮，道：“你这小姑娘挺会说话，要是长得干净点，兴许老夫可以将你纳回府中养着了。”
“不敢攀望丞相府，奴婢还是给您做豆腐去。”
我欲要起身回厨房去，不料田蚡忽然压低声音别有意味地说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别以为你能骗过我的眼睛，这娇气的小脸，那精致出水的双眸，这谈吐大方的气范，岂是整日呆厨房里的乡姑村妇该有的？”
姜果然是老的辣，这田蚡享受的美女多了去，对女人的容貌端详地自然老到深层些，连小英那样的模样他都看不上眼了。
“承蒙丞相大人夸奖，小女贱名兰儿，确是丑颜不容一睹，这是我们豆腐馆的人都知道的。”我边说着边朝小英递了个眼神，会意她帮我说话。岂料小英胆子小，一直噤声不敢出动静，不曾抬眼注意我的传意。倒是建兹先带头应道：“是啊，丞相大人，这兰儿是我们豆腐馆的丑姑娘，平时老板都不让她出来见客人的，怕她把客人吓跑了。她做豆腐的手艺不错，所以就留她在厨房做菜，要不然，我们老板早赶她走了。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建兹这一配合，其他的伙计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乱出声，只好跟着附和：“正是，正是！”
“去，把脸洗干净了再来见我。”田蚡突然冷冷地命令道。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我的额头都紧张地要渗出冷汗来了，我真的逃不掉这一劫了吗？阿豹的担心果然没错，是我把豆腐馆的名声打响起来的，现在我要为这个付出代价了，后悔不迭啊！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那领官踢了我一脚，我轻声唤了一个“哎”，疼地腿走起路来都不方便了。
“大人，卫大人来了。”门外站的一个小厮慌张跑进来报告道。
田蚡笑道：“等他也有一会了，快有请。”
“诺。”那个小厮又跑了出去。
我一面往后院走去，一面回头看他们说的卫大人是谁，却见一个身着青色便装但气宇不凡的青年男子轻步跨了进来。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剑鞘上金纹龙飞虎跃，瞧上去贵气非常。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庞，我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是卫青吗！很有感应似地，他同时也注意到了我，射过来一道奇异的目光，我忙转回头来。
“你们都退下去，快点送菜上来。”领官又呵斥众人道。
于是，大家各自散去。而我则快步朝后院走去了，心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回到房间里，我把房门反锁上了，靠在门上，我紧闭着双眼，脑海里出现卫青熟悉的俊气的脸，我感到一阵窒息！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和田蚡若是有要事相商，何必来闹市的一个馆子来呢？但如不是商量重要的事，只是平常的相邀，卫青和田蚡以前并无亲密的来往，现在相约在此吃饭闲坐是为何？
思来想去，万般觉得不妙，我开始担心起来，是为卫青担心，还是为……那个他担心？
将脸洗净后，坐在梳妆奁前，我无心打扮，只是淡淡地扑了层细粉，眉毛也懒得去画。头发随意地梳了一会，我看着铜镜中我的脸：精细的瓜子脸，双眸却大而圆，那长长的、均匀地向上翘起来的睫毛，浓黑细密，薄薄的唇红润玉滑。镜子是黄铜的，即使看不出皮肤的真实颜色，却是可以看得清皮肤是光滑清净得无一点瑕疵。
他们说这是倾城的容颜？我惨淡一笑，忽然忆起给刘彻第一次侍寝的那晚，他满含柔情地看着我说，没见过我这么美的女子。我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想哭，竟又哭不出来。自古言红颜祸水，我生是倾城红颜身，就注定我的命该是多舛的？
我拿起矮几上小竹筐里的剪刀，那是我平时学刺绣时用来剪线的。我想拿这剪刀在我脸上划上一刀，或者两刀，鲜血横流，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那老滑头田蚡也不会认出我来了。
“诗兰姐？”小英推门而入，激动地说道，“那丞相终于走了，没事了。”
我刚举起的剪刀的手，立刻定住了，我松了一口气：“怎么走得那么快？卫青不是才刚到吗？”
“他们好像谈地不愉快，丞相生气地走了。那卫青却留下来喝着酒呢，尝了我们的麻辣豆腐。”小英愉快地奔过来，看见我手中的剪刀，惊得夺了过去，“你这是要做什么？”
“哦，没什么，走了便好。”我抹了抹残泪，“走了便好。”
“你不打紧吧？”小英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把剪刀放回小竹筐里去了。
我霍地站起来，卫青还在店堂那里喝酒的话……
“诗兰姐，你干嘛去啊……”
我跑到店堂去，卫青的人却已经不在了，我问建兹道：“那个卫大人呢？”
“前脚刚走了呀。”建兹拾掇着田蚡他们用过的碗筷，随口应答道。
我追出门去，大路上卫青驰马奔腾的英俊背影在渐渐地远去。
“卫青！”我哭着叫他的名字，我不敢喊，只是轻声地唤着，“卫青，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遇见了，我竟然没有勇气站在你的面前！我逃得这么狼狈，这么见不得人！泪眼逐渐模糊的我，双腿不听使唤，一发软就倒坐在地上，我捂着脸无声地哭了。簌簌的眼泪潸然落下，打湿了我的罗裙。地面冰冷的可怕，我的身子也跟着发凉了。
有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而进，马儿跑地急促，主人不知为何如此着急地赶路。我缓缓地爬起来，擦了擦泪，想着别在路上碍了别人的行路才好。
“诗兰！”那匹跑得飞快的马在我跟前一个急勒索立刻停了下来，马上的年轻男子喊了一声。这熟悉的声音，我听着就顿住了，是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
我侧头望去，那马上的俊男子背挺地笔直，高高束起的发髻上打了条暗红的软绸带子，在微风中飘扬，煞是英俊不逊少年。他眯着眼静望着我，夕阳射过来的余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更衬得他的鼻梁是那般高挺，眉眼生得漂亮逸气。
我也望着他，彼此相视，一切竟在不言中，重逢后的千言万语皆付一笑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