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第一次见到封爵以是在他们包袱款款离开姑苏城三日后。
面对一群袒胸露背、手持各种刀枪棍棒的壮汉，山茶难能可贵地没有晕倒，而是一马当先跳下马车，叉着腰就指着对方的鼻子叫嚣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劫我们的马车！哼！也不睁开你那小眯眯眼看看清楚这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连这都没打听清楚也敢出来劫道儿？可别怪我没事先知会你……”
为首的壮汉不耐地打断山茶，“呸”了一声，哈哈大笑：“就算这车上是皇帝老儿又怎的？老子今儿劫定你们了！”
“要是说出这马车里是谁，你可别吓得哭爹喊娘。”山茶撇着唇，冷哼一声。
那名壮汉见山茶不惊不惧，心里也打起了鼓。难道车上还真是什么大人物？
车里要是朝廷命官，他是不怕的。
那些个当官的，哪个不惜命？只要留他们狗命，金银珠宝要多少有多少。
他就是担心招惹上江湖上那些不靠谱的高人——比如，百晓生。
不久前，就在这条道上，他劫了一个小女孩，没想，这就把百晓生招来了。
百晓生死皮赖脸地在山寨里住了三日，最后带着那个小女孩走的时候他差点没带着弟兄们三跪九叩恭送——他们劫道儿时喊打喊杀常常搞得浑身是伤有时还一无所获，赚得那都是血汗钱！可那百晓生倒好，上下两片嘴唇一开一合，他就乖乖地把之前一年的“血汗钱”双手奉上了。
不给不行啊！
百晓生在寨子里逮着人不是说教改过自新，就是鼓吹大伙儿造反。
两日工夫——
厨子不做饭了，拿着把猜到霍霍霍地磨着说要去砍柴，说是从此卖柴过活了；婆娘不带娃了，拿了剪子把头发绞了说要去出家，说要替他造的孽赎罪；他最信任的二当家都打算带着兄弟们下山找块地种种，从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了；平时负责放哨的阿猫倒是霸气十足，拿了把破斧子冲到他面前，嚷嚷什么“干掉寨主，我就是天下第一”……
如此种种。
最后，他忍痛花钱消灾送走百晓生那尊瘟神寨子里才算是正常了。
可，钱都给了百晓生，这日子只能勒紧了裤腰带过了。
兄弟们不干了——就是穷怕了想过好日子才来投奔你的，你不能让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也就算了，现在连顿饱饭都没了，那我们还跟着你干啥？还不如跟着二当家下山找块地种种呢，至少不会饿死。
得，事情到这份上。他这个做寨主的只能勤快地干活——三不五时带着兄弟们出来干一票。
他在这条道上守了没几天，这就遇上第二个倒霉蛋了。
那马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不管了！只要那车里的人不是百晓生的姑奶奶，他今儿是劫定了！
“你倒是说说这车里是什么人？”那名壮汉示意兄弟们安静，问道。
山茶冷哼一声，脑袋高扬，“江湖第二杀手欧阳东风。”
这几日，她算是明白了，那日小姐就是逗她玩儿才说欧阳东风是江湖第一杀手。其实，跟在小姐身边的那个穿着凤锦之绣的男人就是个没用的江湖第二杀手！
在山茶来看，第二之所以是第二，那必定是输给了第一。封爵以是第一，欧阳东风是第二，既然欧阳东风不能拯救小姐与水火之中，那就是没用！
所有打不过封爵以的人都是没用的人！
但是——
作为一名资深婢女，山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智慧的。她审视了一下那一伙山贼——琢磨着欧阳东风那个第二总是要比这群排不上号的人来得强一点吧？
小姐说过，是驴子是马要拉出来遛过才知道。
今儿，她就遛遛这欧阳东风到底有多厉害！她倒要看看，他配不配得起那件凤锦之绣。
见那名壮汉不说话，山茶扬起满意的笑脸，道：“知道怕了吧？”
话落，不仅那名壮汉，那一伙儿壮汉都笑得前仰后合，有甚者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
“欧阳东风会坐马车？”
又是一阵大笑。
山茶的脸气红了，嘟着嘴转身一把撩开车帘子，埋怨里面端坐着的欧阳东风道：“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看看，连几个小毛贼都不怕你。”眼神里满满是鄙视，“第二就是第二，没用！”
边红杏与欧阳东风离得近，清晰地看到欧阳东风太阳穴鼓鼓的，额角隐隐爆出青筋，显是被山茶激怒了，轻笑一声开口，“欧阳，不如我们劫了他们吧。”
“小姐说的对！我们劫了他们！”山茶一边应和一边开始撸袖子，“难道我们三个诸葛亮还打不过他们这一群臭皮匠？”
边红杏被这句话噎到了，眉头蹙了蹙，轻咳数声，道：“山茶，这等粗鲁的事情交给欧阳就好，你上车来。”
“是。”
山茶手脚并用爬上了车，继而又手脚并用地将欧阳东风连推带踹地赶了下去。
饶是被人这么对待，欧阳东风只是撩了撩身上的白袍，斜了一眼面前的众人，唇角牵动，一抹轻蔑，转头看向边红杏，“劫了他们？”
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不屑。
边红杏挑眉，“嗯？”
回应她的是欧阳东风整衣襟的动作。
可以想见，欧阳东风是从骨子里蔑视那些山贼。
边红杏朝山茶使了个眼色，山茶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嚷道：“欧阳东风，虽说你是江湖排名第二的杀手，你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呀！还没动手呢，你怎么就知道对方不是你的对手呢？”
嚷完，山茶邀功似的眨巴着眼睛看边红杏。
边红杏摇头。
山茶再接再厉，“你就一个人，他们有一群人，他们一人吐一口口水都能淹死你了！更别说你这浑身上下没有三两肉的身板了，瞧瞧他们，哪个不是胳膊粗过你大腿？”瞄见边红杏不住点头，山茶嚷得愈发卖力，“欧阳东风，看不起人是不对的，你要是真看不起他们，就直接干掉他们，给他们一个痛快！你摆这样一幅臭屁模样算怎么回事啊？是男人就痛快一点，把你的剑拔出来——”
最后那一声，已然声嘶力竭。
果然不遗余力啊！
边红杏一脸笑意盎然。
欧阳东风的手在剑柄上踌躇——那个胡说八道的小丫头是边红杏的贴身婢女，如果他回身一剑结果了那小丫头的性命，边红杏会是什么表情呢？
那群山贼趁机四散开来围了个圈，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僵持了一会儿，边红杏示意山茶扶她下车。
“既然欧阳不愿意动手，那就让他们劫了我们吧。”一副乖乖就擒的模样。
就在山贼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欧阳东风终于开口了。
“今天是十五，我斋戒。”
这就是他不动手的原因吗？果然有趣！
边红杏莞尔，“明天十六。”
“好。”
山茶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一脸问号。
虽然她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资深婢女，但是，比起小姐来，她的智慧还是差上那么一截儿，所以——“小姐，你们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边红杏抬手掐了掐山茶的脸颊，对着欧阳东风一扬眉，“那今儿咱们就宿在山寨里吧。”
“小姐？”山茶一脸惊恐。
边红杏朝那山贼老大看去，微微一笑，“有劳带路。”
“呃——”
山贼们也是愣住了，面面相觑。
劫道儿这么多年，见过要钱不要命的、要钱也要命的、要命不要钱的……但就没遇见过这种主动要求上山寨的——百晓生除外！
山贼老大不愧是老大，第一个反应过来，看向边红杏的眼神变了又变，一手提着他那把九环刀，一把捏着下巴问二当家，“老二啊，你说那小妞儿是不是看上我了啊？”
“别叫我老二！”一听到这个亲切的称呼二当家就想揍人，“老大，我觉得那小妞身旁的小丫鬟看上我了。”二当家也开始摸下巴。
剩余众山贼也学着大当家二当家的模样开始摸下巴——那么，那个白衣男人又是看上谁了呢？
边红杏与欧阳东风对视一眼，前者一脸淡然，后者一脸凝重。
欧阳东风的手握住了剑柄——随即，一只手拍了过来，不轻不重的一拍，拍落了他握住剑柄的手——边红杏轻轻笑：“斋戒之日，没有沐浴焚香已是大不敬，怎么可以杀生呢？让他们多活一晚又不妨事。”
“寨主，有劳带路。”
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财色兼收，山贼老大乐得合不拢嘴了。大手一挥，一群人簇拥着三人向山寨里去了。
——天破寨。
行到山寨门口，山茶仰头看着牌匾，一字一顿念道：“大——破——寨。”再环顾左右，忍不住抱怨了起来，“小姐，真的是个大破寨，好破啊！”
山贼老大听了，只差没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山茶，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不认识字不要瞎念，这里是天破寨！”
“天破寨”这么霸气十足的名字愣是被一个小丫鬟读成了“大破寨”，他要把这个小丫鬟扔到后山去喂狼。
山茶求助地看着边红杏。
边红杏瞥了一眼欧阳东风，欧阳东风冷冰冰地开口：“死人寨。”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天破寨就这么孤绝地矗立在这样一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边红杏三人被直接扔进了所谓的牢房——山茶打量着四周，走到左面比划了一下，走到右面比划了一下，再三比划后，她有了定论：“小姐，这里应该是牲口棚改建的。”
一般牲口棚的高度都只到人的腰间，这间牢房在改建过程中最大的工程大概就是在加高了高度，高至屋子顶。
只是，就这么几块薄薄的破木板，就算高到天上去……又能关住什么吗？
“啪啪啪……”
清脆有力的鼓掌声传来。
接着，一声懊恼的叹息，叹气的是个男人。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里是牲口棚呢！”
山茶笑了，“小姐，隔壁还有人呢。”
隔壁的男人是谁？边红杏听声音已是猜到了八分，只是递了个疑问的眼神给欧阳东风，欧阳东风回应她的是一挑眉。
这声音，边红杏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枉论他时常与那人“切磋”了，甚是熟悉啊！
而山茶，则因为抓住了边红杏和欧阳东风眼神交会的刹那，小嘴张得老大。
近来，她是越来越不懂小姐了，而小姐和欧阳东风之间的眉来眼去也愈发频了——难道……小姐竟是和这个没用的欧阳东风日久生情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山茶就忍不住要挠墙——这个欧阳东风到底哪点比得上慕容姑爷？如果慕容姑爷是天上的天鹅，那欧阳东风就是地上的蛤蟆，小姐不要天鹅要蛤蟆……
挠啊挠啊，一不小心就将那薄木板挠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来。
扑棱——扑棱——
两只鸽子从窟窿里飞了过来，山茶防不胜防，后退不及，摔倒在地。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三下两下就将那个窟窿掰得更大一些。
再然后，那个大窟窿里探出一颗脑袋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山茶，道：“嘿，可别让那两只鸽子跑了。”
山茶看着那颗脑袋，总觉得很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曾经轻薄于小姐的登徒子。顿时，脸上多了几分防备。
“小姐，是那个登徒子。”
那登徒子的视线跟着山茶手脚并用的爬行最后落到了边红杏身上——“大嫂！”很是惊喜！
“你也被打劫了吗？”有些担心。
“没关系，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老大了，老大很快会赶来救我们的。”信心满满。
边红杏朝他微微颔首，转而看向身旁的欧阳东风，眼神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后，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下一刻，欧阳东风内心满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直接干脆利落地灭了聿百里呢，也好过他现在到处丢人现眼啊！
刚才边红杏的眼神很坦白地表达了她内心的鄙视。他发誓，边红杏鄙视的不是他，也不是聿百里，而是杀手这个职业！
十五斋戒之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