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处创造了扬州风月地的奇迹,边红杏就是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而其他人,就是这个奇迹的见证人。
周大人将欧阳东风从扬州大牢里放了出来,却不是清欢上府衙作证说情。自始至终,除了他们几人,扬州城内无人得知清欢未死,包括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欧阳东风。
“她葬在哪里?”
欧阳东风出狱后的第一句话,问的是清欢。
“我想去看看她。”
第二句话,道尽了他对清欢的情意。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边红杏,边红杏炸了眨眼,便将葬着“清欢”的地方说了。
看着欧阳东风忙进忙出地准备元宝蜡烛等,众人的心里颇不是滋味。
清欢欺他,算计他,他却一心一意将清欢放在了心尖上。江湖排名第二的杀手,生平杀人无数,血债累累,从没有拜祭过谁,如今,却是诚心诚意地准备了祭品要去看看自己心爱的人。
欧阳东风要出门的时候被边红杏唤住了,“欧阳,黄历上写了,今日不宜祭祀。”
“黄历?”那上面还写这个?欧阳东风不解。
“今日若是有了祭祀活动,不管大小,只怕都会惊扰了那些安息的鬼魂。”
连三岁黄毛小孩都听得出来边红杏在胡诌,欧阳东风却是信了,转身就回了房。
吃晚饭的时候,欧阳东风说:“我要斋戒三年。”
斋戒,即不吃肉、不杀生。
欧阳东风要斋戒三年,那就等于这三年,江湖第二杀手形同虚无,就是个摆设。
听了欧阳东风的这个决定,聿百里当场拍案而起,“欧阳,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一隐退,那些有着深仇大恨又睚眦必报的人都找谁帮忙去啊?嘿,兄弟,相信我,没有你,很多人都会觉得人生不快乐的!”
边红杏一边听着聿百里胡言乱语,一边看着桌上那一大碗红烧肉暗自琢磨。
“大嫂,你说是不是?”聿百里一肚子废话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边红杏,盼着边红杏点头赞成他的说法。
谁知,边红杏先是幽幽说了一句,“没有你们,更多人觉得人生很温馨;有了你们,大家都觉得生活很残酷。”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小聿啊,你再说废话,我就把你装到这个碗里。”
聿百里看了一眼装满了肉的碗,笑了:“那碗怎么可能装得下我?”
“那就多装几碗。”边红杏道。
“……”聿百里觑了一眼边红杏正经的神色,忙低下头开始扒饭吃,不再多言。
原本几双伸向红烧肉的筷子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撤了回来。
直至晚饭结束,那碗红烧肉一块没有少。
厨子看着撤下来的菜,盯着那碗红烧纠结了很久,断然决定接下去的半个月都不做红烧肉了,就给他们吃豆腐,除了豆腐还是豆腐。红烧豆腐、家常豆腐、鱼香豆腐、豆腐羹……
“小葱拌豆腐。”
边红杏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拎着一只酒壶。
将手中的东西放到石桌上,边红杏拎了拎裙子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裙子上褶皱,转首看向那个已经赏月赏了一个晚上的人,“欧阳,陪我喝个酒吧。”
欧阳东风伸手将酒壶拿过来,就着壶嘴喝了起来。
边红杏不言不语,看着他将一壶酒饮尽,才开口:“你把我的酒喝完了。”
“孕妇不宜饮酒。”
“唔。”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边红杏扁扁嘴,“沿柳告诉你的?”沿柳是小孩子,对这类事情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情绪,许久没见欧阳东风,乐颠颠说了也不无可能。
欧阳东风道:“她不是第一个。”
这么看来,沿柳确实说了,只是,还有人比沿柳对这件事情怀抱着更强烈的兴奋。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山茶?”丫鬟关心小姐也说得过去。
“不是。”
那就是——“百晓生?”八卦男的邪恶没有底线啊!
“封爵以。”欧阳东风直接公布了正确答案。
“呃?!”边红杏愣了一下,然后,唇畔浮起一朵笑花,“他倒还是挺关心我的。”
也许,边红杏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潜意识的认知有本质上的区别对待。若是他人对欧阳东风说起她有喜这件事,那便是好奇、兴奋以及邪恶;若这个人换成了封爵以,那便是关心。
“他的运气总是很好。”欧阳东风的语气满是羡慕。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封爵以。
“他关心的人还活着,他的关心有着落。”许是喝了酒,许是这朦胧月色,素来冷冰冰的欧阳东风在今晚特别有倾诉的渴望,“她唱歌很好听,她跳舞很好看,她有时候很精明很老道,有时候又很傻很可爱。你知道吗?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一晚,我还与她说,以后我会推出江湖,带着她一起找一处安稳静谧的地方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很多人都想找一个人,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边红杏似乎是有感而发,“只是,天不遂人愿,总有很多契机、无数的细枝末节让你发现生活并不如表面般平静。”
“慕容意待你不错。”欧阳东风平心而论。
有多少男子能任着自己的妻子跟着其他男子到处跑不暴跳如雷?更枉论是经营一间女肆了。
边红杏轻叹一口气,道:“清欢待你却不太好。”
清欢待他……确实不好!留他一个人在此处,满满的关心终究煎熬成无限的哀伤。这是一个令人扫兴的话题。
所以,欧阳东风换了个话题,“你会留在扬州吗?”
“过段时间,我会启程回锦州。”
“那这间云深处怎么办?”这么大一间女肆不是说结束营业就能结束营业的。
当初开这云深处,为的是与清欢的那个约定。如今,欧阳东风已经释放出狱,这云深处是继续经营还是关门大吉,她都无所谓。
想了一会儿,边红杏道:“送给小聿吧。我看他做这一行比做杀手有热情。”
墙头上一朵绿云慢慢沉了下去。
聿百里蹲在墙角画圈圈。
大嫂,有没有热情不是取决于从事什么行业,而是为谁做事啊!大嫂,你怎么可以忽略我这颗肝胆相照、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的小鸡心呢?
在边红杏的坚持下,欧阳东风打消了一人独去拜祭清欢的念头,带着云深处的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出发了。
出门前,众人应欧阳东风的要求都换上了白衣。
为此,聿百里对欧阳东风感激涕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欧阳东风身边蹭,“欧阳,你是我的恩人啊!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做兄弟!”他终于有一天可以不用戴那顶绿帽子了!
自从戴了那顶绿帽子,大嫂对他的称呼就从“小聿”变成了“小绿”。
这不,又来了——
“小绿啊,”边红杏手里提溜着他刚刚才摘下来的绿帽子,“你不戴这帽子,我乍一眼还没找到你。”说完,瞟了一眼同样一身洁白的聿百里,忍不住咂嘴摇头,“真没特色,和路边卖胡萝卜的老胡没啥差别。”
得!就这么一句话,聿百里就忘了刚才心里那点百转千回,忙不迭抓过那顶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还一个劲问边红杏,“大嫂,现在呢?”
“嗯,很有特色。”
得到了边红杏的赞同,聿百里乐颠颠地招呼其他杀手赶紧整理装束,马上就要出发了。
百晓生在沿柳的手腕上系了个精致的蝴蝶结,“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沿柳看着手腕上翩翩飞舞的蝴蝶,笑得很开心,“我知道,绿叔叔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好不容易,一众人等终于整装出发了。
到了目的地,由欧阳东风站在最前排,众人乱糟糟地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身后围成一团,落在最后的是封爵以、边红杏、山茶、百晓生和沿柳。
拜祭=扫墓。
可是,扫墓……第一件事应该要做什么?
一名老妪走出队伍,抽出背上的鸡毛掸子,利落地掸去墓碑上的灰。然后,走过去拍了拍欧阳东风的肩膀,道:“下回咱会记得带扫把来了。这回,就拿老朽这掸子将就了吧。”
“错了。”聿百里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那名老妪,“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对欧阳冰块说节哀啊珍重啊人死不能复生啊这些话。”生怕其他人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示范一遍。
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已是一脸悲戚,继而紧紧握住欧阳东风的手,咬了半天的嘴唇才吐出两个字:“人死——”
“滚!”
这个字甫出口,欧阳东风一扬手就将聿百里扔出去好远。
看着那顶飘落在地上的帽子,百晓生沉思了一会,有了定义,“红杏姑娘,你被挑衅了。”
然后,边红杏直接以行动告诉百晓生——你被无视了。
封爵以的目光追随着聿百里飞行的轨迹直至他落地才收了回来,咂咂嘴评论道:“欧阳这次下手真狠,小绿大概会一个星期下不了床。”
被无视了的百晓生立刻接过话,反问,“如果以他现在的情况还能爬上床的话。”
有了前车之鉴,其他人再不敢作祟,规规矩矩地站着。这儿打得过欧阳东风的人就一个,此刻正站在后面看热闹呢。而他们这些人,别说单挑,就是群殴——他们一群人被欧阳东殴打是为“群殴”。再者,他们的皮也没有聿百里厚,经不起“千锤百炼”啊!
欧阳东风上了香,看着那块无字的墓碑站了一会儿,就要转身走。才想转身,就听到身后那群人齐声喊了一句:“二嫂!”
欧阳东风被这一声“二嫂”惊到了,而边红杏却是确确实实被吓到了——这帮子没脑袋的杀手怎么都有半路认亲戚的毛病啊?当初见了她未经她同意就安了个“大嫂”的称呼给她,如今,这人都成黄土了,他们还来这一套,唉!贫瘠到可怜的招数啊!
许是这一声“二嫂”激发了欧阳东风体内的荷尔蒙,开拓了欧阳东风的视野,只见他拔剑哗啦哗啦在石碑上电光火石地舞了一阵,收剑时石碑已经不是一块无字碑了。
欧阳氏。
沿柳看着那几个字,仰头问百晓生,“叔叔,那几个字的意思是不是说下面埋着的那个人是欧阳家的人?”
“是啊。”百晓生难得地沉沉叹息,“如果一个男人很爱那个女人,就会把自己的姓氏给她。”
“哦。”沿柳点头表示受教,“这应该就是江湖上流传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吧。”
边红杏将这句话小小改动了一下,“生是谁与欢的人,死是欧阳东风的鬼。”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封爵以思来想去,便觉得只有这八个字最能形容欧阳东风的这段感情。
这……绝对是比那块刻着“欧阳氏”的石碑更让人震惊的事情啊!
连《三字经》都背不熟的封爵以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还四个字四个字的,简直是——百晓生真想奔过去和躺在不远处只有眼珠子能动的聿百里说一句:“亲爱的小绿,封爵以都出口成章了,你就算死,也死的瞑目了!”
又或者,封爵以是对此感同身后,所以有感而发?
一群人的视线先后落到了边红杏身上。
边红杏转头看着封爵以,问道:“从哪儿学来的?”
“昨儿晚上欧阳在房里不睡觉就把这八个字写了几千遍。”封爵以一想到大好的晚上不用来睡觉,却在那里重复地写这几个字,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无聊!”
“你……看了一晚上?”边红杏不太确定地问道。
“我想看看他会不会换其他的字来写。”
理由很充分,但是——封爵以,你不觉得你比欧阳东风更无聊吗?
边红杏一头黑线。
百晓生想,如果这个时候聿百里爬到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告诉他:“小绿啊,你还是死了算了吧,活着也是会被你家老大无语死的。”
而一众杀手都纷纷抹汗,摊上这么一个老大,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就在这么一群浩浩荡荡的人离开以后,又有三人站在了那块“欧阳氏”的碑前。
两男,一女。
慕容意,八喜和清欢。
清欢看着那块碑,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曾几何时,她也期盼过自己冠上别人姓氏的一天,她从希望到期望,再从期望到失望,最后是绝望。最后,她知道,她喜爱的那个男人不会让她冠上他的姓氏。现如今,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姓氏冠给了她,虽不是她喜爱的那个,她却还是忍不住哭了。
为自己哭,也是为那个傻傻的欧阳东风哭。
谁都知道女肆女子卖的就是自己的感情、皮囊、歌舞……只要你有银子,便是什么都可以买去的。
欧阳东风何苦……这般?
慕容意静静地等清欢哭完,道:“你哭,说明你心里还有点良善;若今日你没哭……”
话未说完,清欢就接了口,“便将我葬在这下面吗?”
“你配吗?”
三个字,清欢遍体鳞伤。
清欢想笑,却笑不出来,哑着嗓子问道:“慕容意,你总觉得我不够善良,那你呢?我曾经善良过,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家败了,我爹死了,债主要拿我抵债,你给我银子还债,你是我的恩人。放狗屁!你为什么会给我银子?还不是因为我把自己卖了?我把自己卖给了你!然后呢?你踩碎了我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你逼我开女肆,就算我有了你的孩子你还是没有一点怜惜。你知不知道,当孩子混着血从我身体里离开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清欢严肃了脸庞,道:“我没有想要报仇,我想,就算你待我不好,我依然要待你好。可是,我待你再好,你还是觉得我不好。”
听了这番话,慕容意沉默了许久。清欢说出来的这些,他知道。清欢没说的那些,他也清楚。
“我的善良很少,很早以前,我就决定将这少得可怜的善良全部给红杏。”慕容意说得缓慢,却极其认真,“若有他日她早我而去了,我一定在石碑上亲手刻上‘慕容氏’三个字。”
夜凉如水。
边红杏和封爵以坐在凉亭中聊天。
“你不打算告诉欧阳东风真相?”封爵以问道。
“告诉他干嘛?”边红杏看着挂在空中的月亮,“他会高兴地提着剑去把清欢捅成马蜂窝吗?”
……你太狠了吧!
明明额头没有汗,封爵以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擦了几下,“难道,我们要骗他一辈子吗?万一……”
边红杏打断封爵以的话,“所以,我们要向百晓生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