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死囚牢房等待死神来临的蓝如絮,两眼呆滞地盯着双臂所戴的手铐、一对脚腕所系的脚镣,怔怔地想,难道身陷囹圄的是五都城赫赫有名的“絮姐”吗?难道是曾经意气风发闯荡过南方开放大都市的“絮姐”吗?难道是热血青年时立志成为一名为人师表教师的“絮姐”吗?难道是喜欢打毛衣准备做良家妇女贤妻良母的“絮姐”吗?她想,应该不是。
有头有脸的“絮姐”不属于这种冷冰冰铁栅栏包围的地方,假如一直贤妻良母的蓝如絮也不属于这种关押作科犯奸之辈的地方。刚才,神秘官员K托人在盛白色大米的饭碗里藏着一粒黑白相间的胶囊,潜台词,不要老板讲,她也一清二楚,放心的去吧,去另外一个世界里尽享清福吧,你的家人,我会给他们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钞票的。
黑白相间的胶囊,在蓝如絮的眼里,就是在五都城生存的两条道的色彩,一般的小人物要么黑要么白。是啊,否则黑白两道兼行的人,也和她一样注定没好果子吃的。比如焦哥——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此刻,坐在波音767民航客机上从世界最美丽的城市瑞士的归来的焦代市长,当他迈着风度翩翩的方步,走下舷梯向祖国挥着的手可能要霎时惊恐地凝固在空中,因为,他会看见迎接他的锃亮的手铐,已经在专案人员的手里打开着,等着他乖乖就范。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林侠影白一帆黄断桥这三个马戏团小丑,先她一步被警方控制起来。玩够他们让他们摇滚歌手几日以后,再丢进大牢,本来是她“絮姐”的一步妙棋。可是,到底哪个关节出了岔子,竟然牵连到自己,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有那些戴着大沿帽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狼,平时一口一个“絮姐”叫的亲热的,如今大难临头,一个一个躲得却比兔子还快。看来,树倒猢狲散,此话一点不假。
想到这儿,她对着空空如也的四壁,发出一声类似怪兽的笑声,歇斯底里而又狂放不羁,哈哈哈——她这赫赫有名的“絮姐”锒铛入狱,那位堂堂权重的焦代市长锒铛入狱,而神秘官员K真不仗义,不说趁自己在台上,把自己和焦捞出去,象自己过去多次在这种地方捞别人积德行善一样,不说救别人的同时也保全自己——也许自己能判无期呢,律师说完全有这个可能——K却不管什么判决结果,甚至等不及审理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捎来一粒毒药让她自行了断。所以,她感觉好笑,十分好笑,没错,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但是K也不是什么好男人,祸国殃民的大蛀虫、典型的伪君子、十足的大色鬼、无耻的政客。我不自杀,不!
望着窗外的蓝天,蓝如絮想,如果政府判我死刑,我就申请注射药物死亡,5000元的费用,老父亲应该可以负担的,毕竟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她不想让自己的死相死得太难看。假如是判无期,她绝不上诉,余生在深墙高院的监狱里漫长反省中度过,有可能的话写一部题为《走索者》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警示灯红酒绿都市彷徨的女人男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微小的愿望,让她重新扎上羊角小辫,穿上格格衣服,跑到郊野,在父母的视野里,疯跑在花草间,采摘一束蓝色的蒲公英,一根根凑近鼓着小腮帮吹着花絮,顿时花絮满天飘舞。 此刻。她无力地靠着墙向下苍白无力地滑落,一点一点由站而坐地滑落,铁窗外,自由被剥夺的蓝天,梦幻被切割的蓝天,在她的滑落中不断升高。
悔恨的眼泪,沿着呈桃色面颊无声而淌……走,去今朝醉娱乐城,来它个一醉方休——球本事没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我要是换上你啊,早一头碰到南墙碰死算啦。夫荣妻才贵,连坐飞机的面子人家也不给,你还活啥味儿啊,你个没用的东西!前妻千纸鹤的那顿辱骂两年来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如一个旧式留声机,重复播放: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没有料到两年后,林侠影的生活中已经破烂不堪的破罐子又出现新的裂缝。供职的《五都周报》出了问题,因为登载一些乌七八糟的内容,省新闻出版管理部门勒令报纸停办,报社的刊号也被吊销了,王牌记者林侠影一晚之间顿时一无所有。老婆带孩子跑啦,单位一哄而散啦,连自己养活自己也成为燃眉之急的问题,可不是球本事没有啊?!可是,我虽然球本事没有,起码有坚决不上贼机的先见之明吧。后来,林侠影,这样不止一次地自我安慰地说。因为就在那天,林侠影亲眼目睹了那架古城上空半日游的飞机坠落的过程。
那架满载着游客更进一步说满载着五都针织厂全体精英人物的飞机在古都上空巡游片刻之后,它已经返航时飞着飞着,也不知怎么搞的,突发机械事故,慢镜头地撞向一家饭店顶部加盖的小阁楼,锐利之势撞破小阁楼后,继续往下坠落。据说这家饭店正在炒菜的大师傅呆呆地望着突然透露出一角蓝天的大窟窿,一时受惊而不知所措。最后,倒霉的飞机和飞机上倒霉的游客一头撞向一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田野。
轰的一声,瞬息间化为一堆熊熊燃烧的残骸和一股袅袅升起的浓烟。是的,自己是窝囊是没用。被千纸鹤骂出家门时,猛一抬头,具有戏剧色彩的是,那架前妻向往的军用飞机,拖着一缕浓黑的烟雾,载着五都针织厂全体精英人物,一头栽进庄稼地里,轰地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等林侠影意识清醒过来,赶紧跑到附近公用电话上报了警。凭着职业记者的本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附近师范大学的邮局,把五都飞机失事共有50余名乘客遇难的消息用电报发到北京一家青年报社,报社怕上边干预夜长梦多连夜排版,这个消息在次日就散发全国各地。报应,古城的城南,有一个军用机场,为了经济创收,竟然把快要淘汰的那架民航机飞上蓝空玩一日游,简直和五都人开了一个国际玩笑。
这个国际玩笑,使五都针织厂厂区一下子冒出50多具棺材,排成两行长队示威似陈列着,仿佛在向苍天和大地无声地控诉。后来,他因祸得福,由于他的这篇独家新闻稿件和他的新闻敏感被《五都周报》破格录用为外采记者。在当记者之前,由于生计所迫,他甚至在一个胡同口摆过自行车修理摊,坐在那个地方晒着春天的太阳,有点象敬老院等待人去临终关怀的老人。其实,如果林侠影两年前真有本事针织厂领导看他面子照顾他老婆的话,前妻就会和那架飞机一起去见阎王爷,自己的儿子就会变成没有娘的孩儿。再者说啦前妻真是胡搅蛮缠没事找事,坐飞机有条件的,据说,千纸鹤所在的针织厂班组长以上头头脑脑,起码是个劳模才有资格参加这次空中一日游的。
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孤独无助的林侠影,真象条流浪狗般走在大街上,往今朝醉娱乐城的方向而去——没用的东西!咀嚼着这令他刻骨铭心的辱骂,真想一头碰到南墙上一死了之。闹来闹去,他和前妻的爱情闹剧终于闹到尽头,结束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和妻子千纸鹤在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已经视他如路人的陌生女人拉着不满两岁的儿子急急忙忙地挡辆的士,急急忙忙钻进车内急急忙忙猛催司机开车急急忙忙消失!仿佛走迟一步唯恐她自己改变主意,或者一不留神担心他再把她拽回那种生不如死贫困交加的婚姻。悲哀啊悲哀。当时,尽管他内心翻江倒海忍受着煎熬,而外表却出奇的平静。他暗示自己:什么是男人啊,就是大清一代名臣和珅常说的那句名言,男人就是要在任何困境下磕断自个儿门牙和血吞。自己一定要挺住。坚决挺住!儿子还小,还以为母亲带自己去旅游,根本不懂这下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连声爸爸也没有叫一声。
林侠影木桩般站着,眼巴巴目送着那辆夏利出租轿车渐渐远去。他心里默默地说,儿子,跟着你妈妈到省城过一种新生活吧,老爸是穷,但老爸心里是爱你的,永远永远爱你。他的儿子在后车窗里吮着手指头,傻乎乎还和冲着他笑呢。儿子,长大后,千万别恨老爸把你带到人世。等老爸翻了身,就是到联合国打官司也要把你的监护权要回来,我一定会的。曾经,林侠影在妻离子散后专门请一个风水先生看过,问风水先生自己妻离子散的为什么这么倒霉,自己怎么这么没本事时,风水先生双眼微闭,一本正经右手大拇指挨个捏了捏其他四指,从食指捏到小指,再从小指捏到食指,如此重复几遍,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突然睁开,射出一种阴冷的光芒,煞有介事的说,林先生,你让一个女鬼给缠上了。
林侠影心里咯噔一下,我说吗自己的家庭老不顺老不顺,靠山山倒,傍水水流的。原来如此啊——按风水先生的吩咐,送女鬼是在午夜时分进行的。林侠影按当地送鬼的讲究,找了一张印着美人象的挂历,用一把剪刀,小心翼翼沿着美人象的轮廓,掏剪出优美的曲线。顿时,一个抛着妖冶无限秋波扭着曲线分明身条的女人,从两把剪刀之间轻盈地飘落到地面。女鬼,可能就是这个女鬼害的。林侠影找到一个小碗,里面斟上半碗白酒,站在办公室门口,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蹑手蹑脚出门,“女鬼”卷住一柱长香,两头点燃,他步行到郊野,蹲下把“女鬼”和几张上面画着符语的黄表纸一把火烧了,把酒泼在地上,默念几句,然后,往自己的临时住处原路返回时,谨遵风水先生嘱咐路上一直没有敢回头。走,去今朝醉娱乐城,来它个一醉方休。雪上加霜,祸不单行,林侠影离婚后,林侠影搬到报社住办公室。白天,在办公室划版校对。
晚上,在文件柜里取出毛毯,凑凑合合躺在沙发上,一宵宵蜷缩着五尺男儿的躯体难以入眠。随着报社的解体和他的下岗,甚至连这个巴掌大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了。那天,摇摇晃晃撞到今朝醉娱乐城门口,其实林侠影当时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要瓶北京高度二锅头,自己把自己撂倒,一醉解千愁。人吗,谁没有个三薄两厚的,在他的邀请下,赶来和他对饮的两位好友,很快喝得醉眼朦胧舌头打卷了。白一帆和黄断桥,也是家家都有难唱的曲,人人有难念的经。
瞧,白一帆的嘴快气歪了,鸡毛蒜皮的事和上司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假也不请去外省游七星岩去游了一把。黄断桥呢日子也不好过,厂里倒闭上街卖起了水果子变成手摇拨浪鼓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初涉商场不摸门道,生意做得一塌糊涂。一说起谋生问题脸就白得象厉鬼,眼睛里都冒可怕的蓝光。林侠影端着杯子,酸不溜溜地说,老白、老黄,咱们都是40多岁快奔50的人了,改革开放几十年,可我们楞是没有弄下银子,别说升大官发大财啦,连做个草木之人胡活着也都活不下去,想一想真的窝囊啊,真的没有本事啊。
白一帆勾着林侠影的肩,脸红脖子粗喷着酒气地说,老林、老黄,我在我们劳动系统不是我吹,水平和能力中层干部中绝对排前10名,但是在市劳动监察大队就是去不了副字,看样子大队副要副到退休了,你们说火人不火人?黄断桥高声狂笑着说,哈哈哈,这什么世道,坏人的世界啊,好人简直寸步难行,那些混世魔王一个一个吃香喝辣妻妾成群的……
林侠影用手抓着空酒瓶子,咣的一声在桌上磕了磕,驴倒架不倒的说,哥们,你们听我说,人想活得人模狗样啊?不能怕冒险不能怕丢脸,就得学会象马戏团小丑那样,半空走钢丝;就得每天出门前把脸卸下搁在家里,回来再把脸皮搭在脑袋上——
这时,两名身材膘悍的保安来干涉了。嫌他们三人旁若无人,说笑声太放肆。争吵中,保安们动了手,轻轻松松将白一帆和黄断桥撂倒了。练过武的林侠影可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他活动活动双臂,上去左一个下勾拳,右一个后踢脚,那俩保安应声倒地,一个捂着下巴颈揉着,一个摁着腹部不停地打滚儿。看来,他出手重了,一群保安赶来了,舞着警棍蜂拥而上。林侠影并不慌,沉着应战,一顿拳脚眨眼间割麦子似割倒一大片,保安们爬起后,还要上。蓝如絮总经理出面了,她对林侠影微笑着说,这位先生息怒,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