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军的头领终于被从城楼上押了下来,虞冲看着他道:“是你啊。”
那人瞥了虞冲一眼,不说话。
“还记得中州遇袭的那天,就是你抢先带着一队人马,趁着秦王的人和守备军交战,进了城。”虞冲走到那人跟前蹲下,“没想到如今成了中州这伙人的头领了。”
“押下去。”他下令道,“一个吃秦王剩饭、乘火打劫的匪徒,装什么硬气。”
“我们老百姓,吃自己挣来的饭,凭什么说我们是匪徒!”那人终于开了口,“中原年前就闹旱了,你们姓虞的只会争天下,给过老百姓一口饭吃吗?”
旁边的兵士见状,赶紧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以防这人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虞凛突然想起临川郡守那句“你是在拿全城的人命,赌自家的江山!”
天下江山,不该姓虞吗?所以姓虞的争天下,又错在哪儿呢?
如今大燕江山依旧姓虞,依旧有百姓吃不上饭。
只是这次被逼到小阳山的,不再是姓虞的了。
小阳山这地方,当年一群残兵败将能在上头坚持三月有余,前殿御书房里商议了半天,似乎依旧拿躲进山中的水匪没法子。
德申又出来了:“贵人,院子里冷,请您在寝殿候着吧。等皇上同诸位大人商议完毕,会遣奴婢去叫您的。”
虞凛也不能赖着不走,回到寝殿,数个小内侍在一旁侍立,他也不能爬到龙床上去。
这叫僭越。
寝殿里的物品陈设对比当年变了许多,没怎么变的就是床头那幅字。
“苍生天下”。
出自太宗皇帝之手,他写完还特地把虞凛叫来,让他看看这幅字好在哪里。
没叫字写得最好的楚王,也没叫太子,偏偏叫来一手鬼字羞于见人的齐王殿下。
大概是因为这字写得还不如三哥吧,虞凛想,然后随口把世间文人的字迹贬低到了自己的水平,把父皇的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太宗皇帝听完,也没多说什么,让他回去也多练练字。
这话应该十年前,最好二十年前说。
他现在看着这字,依旧觉得一般,虞清晏为什么不给换了?
二月中旬,皇上给了口谕,季鸿升终于能亲自讯问被关押的齐王部将。
这些逆党均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只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负责审讯的官员可以进出。
先前宋遂良说,让他问大理寺的小吏借身衣裳,跟着自己也就混进去了。
季鸿升连连拒绝。
私闯刑部大牢,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乌纱帽底下的脑袋,都还要不要了?
如今有圣上口谕背书,终于可以放心地进去了。
虽然皇上也让他问大理寺借身衣裳。
季侍郎穿着五品寺正的官袍,预备去会一会齐王麾下的诸位英雄。
然而跟半数人问过话以后,季鸿升心里骂了一句,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中州虽不是边关之地,但身处中部,南接交兵之地的珩陵,西望大燕中原腹地,内设诸多军防关卡,俨然是安定九州的一大要塞。
齐王就是带着这帮玩意儿守的?
有自家行军路线都记不清楚的先锋;有粮草马匹都没清点的辎重校尉;更可笑的是,有位老兄坚持说自己所属的大营,有三万重骑兵。
齐王为了速度,粮草都没跟上。重骑兵以一敌十,可是消耗辎重,行军也相对慢。能带三万?
季鸿升跟他一番解释,这人才明白过来,不是骑马拿长矛的,就叫重骑兵;也不是骑马射箭的,就叫轻骑兵。
那人抱歉一笑,说自己原先是中州的一个屠夫,被齐王临场给招来的。
想必前几位兄弟也是如此,怪不得在吏部的名册上都没有记录。季鸿升叹了一口气。
“不过后头的几位跟小人不一样,有来头。”临走,屠夫校尉仿佛安慰似的,留给季鸿升这一句。
季鸿升喝了口茶水,打起精神。
这回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色沉稳的中年人。果然和之前不同。
“你叫什么名字?”季鸿升问道。
“孙野,孙平望。”
前将军孙野,字平望。季鸿升脑子里的名册哗啦啦地翻,这人是个黑户。
用名册上的话说,叫不知何许人也。三王争位的时候,他在珩陵投了江南军,成了江南军的校尉,后来就一直跟着齐王。太宗重整京兆兵备的时候,本想将他调进三大营,结果这人死活不愿留在京兆。而齐王离京的时候,孙野就跟他去了中州。先帝御驾亲征,他是齐王军中的校尉。孙野作战勇猛,又在军中多年,先帝就在边川将他封为前将军,成了齐王的副将。
在季鸿升看来,孙野是个老将,也算个人物,和之前那帮赶鸭子上架的人自然不同。和这次要重点查探的丁勉,也不一样。丁勉虽说是从晋王府出来的,但只胜在资格老,没什么军功;而孙野,从三王争位的江南反击,到先帝亲征边川,可以说是战功累累。
“孙将军。”季鸿升拱手:“失敬失敬。”
面前的男人鬓发有些凌乱,衣襟上还沾了酒渍,可眼神锐利、气度非凡。
孙野笑了:“将军二字,已经不是了。”
“孙野。”季鸿升向来不是个客气的人,“齐王昭定元年五月起兵造反,你是乱军中的副将?”
“然。”
“起兵之前,齐王在中州调集兵马、广招军士,你都知道?”
“然。”
“你们三个多月打到京兆城下……”
“大人。”孙野打断了季鸿升的问话,“大理寺的这套流程,我们已经走过一遍了。我想大人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问我殿下兴兵的始末。”
季子阶看着孙平望,孙平望也看着季子阶。
“那么,你为什么想杀齐王?”
孙野有些惊讶还有些愤怒:“孙某从未想过要加害殿下。”
“你是第一个发现齐王遇刺的人。”季鸿升慢条斯理道,“很有可能就是刺杀他的人。”
“我为何要刺杀殿下?”孙野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攥紧成拳。
“因为齐王不肯降。”
孙野笑了:“若不是殿下遇刺,军心涣散,孙某也不会降。”
确实如此。
他身为副将,在齐王遇刺后带领大军归降,但始终不肯向朝廷示好。在归顺之前,更是多次率军突围,力战不殆。
“大人应当知道,孙某还曾带兵阻拦那些投诚的人。”孙平望道,“只是后来殿下败局已定,我便将他们放走了。”
“如今后悔放走他们吗?”季鸿升缓缓开口,“捅在齐王身上那一刀,听说直戳心口。”
孙野撇过头去,眉头紧锁。
“你将人放走,回到大营,看见的却是齐王殿下倒在血泊之中。”季鸿升继续问,“可曾想过,就在你放走的投诚将领之中,有人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