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东君温和地按了按她的肩膀,“这么多问题,爸爸要先回答哪个才好?阿桥听话,先去房间里把脸洗一洗,我们待会儿再说。”
“我不去……”
“听话。”
“那你不许走……”
“我不走,”他朝她微微一笑,“爸爸就在这里等着你。”
小桥恨不得使出凌波微步的功夫,百米冲刺似地奔回到卧室,在淋浴间手忙脚乱抹了一把脸,又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月色那么好,蝉鸣声如同浸了水一般清明悠扬,她的心里却升起一种奇怪的恐惧感。
一步,又是一步,也不知为什么,郦小桥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直到凉台尽头的那个背影映入眼帘,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父亲却并没有回头,手里捏着那只落了灰尘的旧风筝,轻声说道,“苏芬,你要去陪我么?”
小桥一愣,“爸,是我。”
郦东君闻声侧转过身,朝着女儿望了望,“哦,原来是你。”
“妈妈也上来了吗?她知道你回来了?爸,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都说你失踪了,那些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郦东君忽然爬上白石栏杆,颤巍巍地站在天台的最高处。
“爸!你要干什么”
“阿桥,我走了。”他的面孔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照顾好自己。要记得,谁都别相信。”
说罢,微微一笑,翻身堕下天台。
暗沉沉的空气中连一片衣角都不剩。小桥捏着拳,指甲几乎刺进手心里,探头望,栏杆下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儿时常玩的旧风筝荡悠悠地飘在夜风中。
她面无血色地靠在扶栏边,眼看着那只风筝逐渐幻化成阿佳丽的面孔。那泰国女人的怒容慢慢扭曲,又似乎变成了元仰松和林苏芬拥抱的样子。
四肢被不知名的力量死死压住,怦怦的心跳声如海潮般涌动,电光石火间她意识到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这是一场梦,即使在睡眠中她都知道它是一场噩梦。
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出梦魇的魔力,手足发麻,浑身冰凉,似睡非醒地一直耗到东方发白。
清醒后得到一个好消息,昨夜在凉台见到的“父亲”确实只是幻觉。
坏消息也随之而来。
母亲由元仰松陪着去了曼谷,回来时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他早在几天前已经死在住宅的地下室—那道门被意外地锁住了,因此没有人能够及时察觉到他的死亡。
猝死的原因是糖尿病引发心肌梗塞。好吧,至少验尸官是这么说的。
东南亚夏季湿热,尸身早已面目全非,林苏芬在辨认的时候只怕是吃了些苦头。
小桥再也没有见过阿佳丽。
她突然养成搜索泰国网站的习惯,泰叻报,曼谷邮报,泰国每日新闻……文字一概是看不懂的,只不过浏览图片而已,独自一人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有一天,在某家网站刊登的新闻照片中看到了熟悉的脸。
乱纷纷的街道边躺着许多人,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胸口染血,棕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生气,像两个空空的洞穴。
小桥在网上用翻译软件把那篇稿子译成中文,译得前言不搭后语,大约可以看出是曼谷街头发生了枪击事件,造成9死7伤,警方声称可能涉及北部帮派的仇杀。
阿佳丽。
虽然没有名字,但小桥知道一定错不了。
那美丽而蛮横的女人也死了。她没有抢先找到郦东君,不知是不是很失望。
日子渐渐热闹起来,讨债公司派来的员工像走马灯似地轮番上门,郦小桥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如此之多的债务。他们在院子外热火朝天地工作着,彼此受雇于不同的东家,却一样尽心卖力,让人由衷感到讨债是一项历史悠久却又不断焕发出勃勃生机的产业。
花样每日翻新,好在寡居的祖母一直住院,家里只有林苏芬和小桥而已,两个人都假装听不见真实世界的喧嚣。
外面那些人闹得累了,也会坐在树荫下休息,或者到不远处的便利店喝点什么,小桥怀疑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给附近的街道带来了商机。
倒不如适时地引入配套服务,譬如饮料代购,或者推销棍棒,高音喇叭,附赠擦汗的湿巾……
病态的幽默感就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可惜林苏芬并没有这样的心境。她出门购物的时候车被人砸了,手机遭到定位跟踪,有个阴阳怪气的人一直威胁要绑架郦小桥,除非她说出银行卡的密码。
邻居们恼于日益严重的噪音骚扰,纷纷投诉,连亲朋好友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林苏芬觉得人言可畏,下定决心在市郊买了套旧公寓,彻底搬离这个地方。
她没有和女儿谈过郦东君的死亡,也没有再提到阿佳丽,这件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了。
小桥原本只有七天假期,一延再延,足足拖了一个多月,直到元仰松赶来帮忙,处理妥了善后事宜才返校,然而终究错过了期中考试。
新同学都觉得郦小桥有点古怪。
她会在课上做报告的时候突然停下,怀疑自己的手机在响,但其他人什么都没听见。
所谓的“铃声”跟十月三号那晚的一模一样,悠扬乐曲回荡在耳畔,不论更改多少回铃音都不管用。
她睡不好,只要一阖上眼,那个影子就悄悄地爬出脑海,似乎是双目失神的阿佳丽,又似乎是父亲靠在凉台边微微一笑。
“谁都不要相信……”影子伏在她肩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的确,还能够相信谁呢?小桥半梦半醒间自嘲。连听觉都会骗人。
风筝在暗夜中上下翻飞,嗡嗡作响,一千只蝉拉长了声音叫嚣,“知了—”“知了—”
只怕是无人知了。
对付噩梦的唯一武器就是安眠药,后来她发现酒精的效果比思诺思更好,临睡总要喝很多。
一些东西改变了,小桥不再是中学时代那个丽泽明亮的女孩子。
郦东君留下的烂摊子自有元仰松来收拾,他去学校看过小桥几次,某种意义上开始扮演起保护人的角色。小桥疑惑元仰松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关照,或许是为了林苏芬?
想到这里,未免觉得有点恶心。
可是连父亲都有阿佳丽……
元健之也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回国探亲,在叔叔家遇见了郦小桥,于是故事变得很简单,他爱上小桥了,建议她出国念书。林苏芬也希望女儿能够换一个环境,远离流言蜚语,元仰松当然乐意承担她的学费。
至于小桥,她完全没有任何意见,只想避开所有人。
花了整年时间准备申请,大二前的暑假,小桥跟着元健之去了加州。
大学新同学本就不熟,中学的老友也不知道小桥的行踪,她刻意回避他们,而他们也未必会持续不懈地打听她的消息。友谊是需要投入成本的项目,谁都不可能永远处于被关注的位置。
哦,对了,还有傅越明。临走前她见过他一面。
那时小桥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同傅越明联系了,他呆在多伦多读书,每月用打工的钱买花给她,却总是得不到回音。
暑假到了,傅越明从加拿大飞回南城。
“小桥,你……”
梧桐树绿油油的叶子在他身畔投下阴影。
没有解释,女孩子只是踮起脚尖,轻轻揽住他的脖颈。
“越明,我要走了。这个还给你。”
还了他一个青涩到极点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