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柳上惠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阿毛的眼泪不停地流,流呀流,好像要把她喝过的水全都流出来似的。
柳上惠说,你真可怜,你竟然从来不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觉得,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柳上惠于是觉得阿毛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她竟然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说,你睡这个屋,我睡另一个屋吧。他把被子让给了阿毛。被子虽然又脏又硬又冷,但那是柳上惠唯一的被子,他只好裹着军大衣到另一个屋去睡了。
熄了灯,柳上惠看着月亮在地上画出窗棂的格子,静静地带着杀机。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外屋喊:阿毛,阿毛。阿毛没有应。他于是从□□爬起来,跑到阿毛的床前,钻进了阿毛的被窝,抱住了阿毛,一股暖暖的肉感的气浪向他裹过来。但阿毛却突然醒了,她推开他,恳求他,那么无助和徒劳。他只好放手,躺在阿毛身边,不敢再去碰她的身体。他觉得在阿毛身边很温暖,很快就睡着了。月光安静地移到他们的脸上,温柔地注视着两张年轻的脸。
阿毛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天亮了,柳上惠悄悄起床,洗漱,站在院子的阳光里,心情很好地看电线杆上的麻雀。他想去看看阿毛,转念又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他于是就在阿毛睡的屋子里,跪在地上,在大白纸上继续画画——这次他放弃了画阿毛的企图。他画了很久,太阳的脚从屋里的一头慢慢地挪到了另一头,最后消失了,柳上惠的肚子饿了又饿,阿毛还是悄无声息地躺在被子下面。现在的姑娘真是懒啊,柳上惠想。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掀开了阿毛的被子,突然他僵住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阿毛已经死了。
而且已经死了很久。
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可怖的狰狞的蓝紫色,头发干枯地贴在脸上,衣服沾满了尘土,冒出死亡的凉气,可是昨天晚上,他还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听她娇俏的、脆脆的笑。她那时候还是那么好,那么生动,充满活力。可是,多么不可思议,她现在是冰凉、干枯、丑陋的。死亡栖息在她的身上,霸占了她。柳上惠无数次描绘过死亡,但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它是这样诡异,这样丑陋,令人难以忍受。柳上惠打了一个寒噤。他定睛看着阿毛——她确实是死了。
柳上惠想起阿毛反复说,我要死了。
柳上惠现在才知道阿毛说了谎:她不是快要死了,而是已经死了。
阿毛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或者是这样:阿毛骗自己还活着,她以为可以在春天开始一场具有真实生命的,有血有肉的爱情。
柳上惠只好把阿毛埋在了后院。他在阿毛身上盖了一层浮土,直至盖住了她的脸。深夜,雨又下了起来。柳上惠坐在阿毛坐过的地方,对着阿毛用过的喝水杯子发愣。狗突然又狂吠起来,柳上惠冲到后院,却发现土被翻开了,他找到了一只银色的蝴蝶,还有几点血斑。阿毛不见了。
阿毛走了。她又在雨夜逃了出去,双脚因为跋涉而鲜血淋漓。柳上惠现在终于明白,阿毛为什么从来都只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间过夜,却从来不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她总是会死去,逃走,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再死去,再逃走。反反复复,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