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世的因果中出来时,妈妈房间的窗帘已经打开了,天已经蒙蒙亮。窗外雾茫茫,分不清是雾还是霾,但在温州这个地方,霾还是比较少的。妈妈已经起床,不在家中,应该去晨跑了。居家的中年妇女生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简单,晨跑、做饭、擦地板、洗衣服、晒被子,走走亲戚和邻居,闲聊,再是打打麻将。我不敢靠近窗边,因为尚且未知光亮和阳光会不会伤害到我。前两年,妈妈再嫁,她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已经26岁了。形容继父“深圳有五套房,每年收收房租也有几十万,大我5岁,家中有个女儿,已经嫁人,定居在美国。前妻去世很多年了……”,我肯定是同意的。妈妈这些年养育我,受了很多苦,年轻时候赚的钱都被父亲赌光了,房子、车子全部输完,在这走投无路寄住到小姨家中时,赌徒父亲还外遇,那时,我13岁,寄宿在一所私立中学里。妈妈身心疲惫,想方设法拉扯我长大,付我高昂的学费,就是为得有一日,我能出人头地……是啊,最终我能赚钱养她了,但她和我的好日子尚未开始,却已经结束了。还好,她在半百之年来到之前,再婚了,不管如何,总是有人能携手与她终老,想到这,我顿时稍感欣慰。两世母女情,终归我除了带给你短暂的子嗣快乐之外,总是带给你无尽追思的逝子之痛。
我小时候是寄养在舅妈家里,出生六个月后,妈妈就与父亲离开本地,远至他乡打工。在舅妈家,一直养到上小学,妈妈送我去私立学校。那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舅妈家养妈,养鸡,养兔子,还养了几只荷兰鼠,家里有两个表姐,一个表哥。他们跟亲生的家人无异。
大表姐大我9岁,二表姐大我7岁,表哥大我5岁。在我来到这个本身就热闹非凡的家族之前,表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而我的到头,成了这个家最小的孩子,替代了表哥的位置。
自从我记事开始,大表姐学习就很努力,她一心想考上个好大学。二表姐整天就知道打扮,能歌善舞,长得娇小甜美。表哥对于数学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三岁就能加减乘除。舅妈其实没什么时间能够顾得上管我们四个人,她是那种正宗乡下中年妇女,矮矮胖胖,皮肤白晳细腻,喜欢花花绿绿的服装,还在家后面理了几方块的田地,种满了一年四季的蔬菜。我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在后面的田野里追着一群鸡跑。有时候胖胖的舅妈会抱着我去鸡窝里捡鸡蛋,偶尔能捡到还热乎乎的,有一次大表姐说,鸡蛋能孵出小鸡,我就把一个鸡蛋悄悄地放到我的口袋里,结果就悲剧了,鸡蛋在我与邻居的孩子们追逐的时候,不小时挤碎了,我哭喊着:“小鸡死了,小鸡死了。”舅妈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给我换裤子的时候,跟我说:“能孵出鸡的鸡蛋要对着亮的地方看,里面有个黑点的才能孵。”换成现在想想,大表姐力求上进,努力学习是有道理的,知识能让结局不一样。那天夜里,表姐们对于我的无知,真是笑得合不拢嘴。
至今我都还记得每天睡觉前,关了灯,我都会央求大表姐给我讲月亮和太阳的故事,百听不厌。故事是这样的:传说在古时代,是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因为月亮和太阳都是在一起的。月亮和太阳相处时间长了后,开始对太阳产生了爱意,于是就对太阳说:“你能不能嫁给我?”太阳看不上月亮,但又不能直表心意,于是对月亮说:“如果你能追得上我,那我就嫁给你。”然后太阳开始跑,月亮开始追。从此,太阳跑到的地方,就是白天,月亮跑到的地方,就是晚上。但月亮一直也追不上太阳,到现在也追不上。
每晚能在表姐的故事声中睡着,躺在两个表姐的被窝中间,温暖极了。
夏夜,村里经常会停电。屋内即使是开着窗开着门,也会闷热得透不过气来。舅妈和舅舅就会在屋外放两张竹床,一张我跟表姐们睡,一张他们和表哥睡,在竹床底下,会熏着蚊香。我们几个孩子早早就能望着星空、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和田野外蛙叫声,很快就入睡了。第二天醒来,我们都又睡在屋里的床上。半夜里来电后,舅舅舅妈都会把沉睡的我们四个抱进屋内,给我们放个蚊帐。
妈妈和父亲一年里回来的次数很少,但过年是必然要回来,把家里收拾干净后,就把我接回家住。在上小学之前,我是拒绝的。我一直只把舅妈一家人当做我的家人,我通常是在哭得声撕力竭的时候,被他们强行抱回家。基本上跟陌生的妈妈和父亲呆上半个月,刚熟悉,就又再被送回到舅妈家里。小时候,离开舅妈家,是我最恐惧的事,而回到自家里,却跟父亲一直很生疏,他也很少呆在家里,基本是在外面打牌,早出晚归。所以我从未对我的父亲有过情感上的联系,只是生理上的父亲而已,甚至于,我都不记得,他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来的离经叛道,应该跟父亲的不理不顾,存在很大的联系。
我想去看看舅妈。
再次经历全身撕碎后再组装的感觉,即使此时天已经大亮,亮得足够让我觉得应该这种场景下,我这种存在必须要灰飞烟灭。但是很遗憾,这跟黑夜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黑夜容易产生恐惧,更容易做偷鸡摸狗的事,所以在传说中,一直把黑色的夜,描绘成各种恐怖的场景。事实上,黑夜,只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睡眠,以便以白天更有精力投身于各项劳作中去罢了。它对于各种非物质的物体而言,跟你们所热爱的白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舅妈一手抱着表哥的小女儿,一手在鸡窝里捡鸡蛋。这在二十多年前,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捡鸡蛋,应该是一样的场景。待她从搭在田野里的鸡窝里走出来,手里抱着小孙女,还提着一个装鸡蛋的篮子。她仍然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健壮。
我七岁离开她的抚养,被送到九年制寄宿学校读书,周末还是由她接回家中。一直到我十三岁,父母离异后,妈妈才回到家乡定居,那时候表姐们已经考上大学,都不在家中,所以周末很少再去舅妈家。而且妈妈独自赚钱养我,很辛苦,放假的时间里,我尽量陪在她的身边,母女感情是这时候才维系起来。
舅妈圆嘟嘟的脸上,皮肤依然白晳细致,但皱纹还是爬上了不再年轻的脸庞,黑发里掺杂着不少的银发,可是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依然是我记忆中童年的那张脸。记得有时候,舅妈忙完农活,午休时,我喜欢头枕在她肉乎乎的肚子上,软软的,那是我童年母爱的感觉。她会亲我,给我唱走调的儿歌,会往我的手心里哈气,惹得我嘎嘎嘎地大笑!万一知道我的死讯,最受不了的人,应该是她吧,她待我如新生女儿一般柔软的心,愿我平安福康的,最是她了。
我环顾四周,屋子连着田野,从未变化。被舅妈拾掇的几个方块地,长着绿油油的青菜,你知道舅妈炒菜有多么好吃吗?起个热猪油锅,放把现采现摘的青菜,热乎乎端上饭桌的时候,就会被我们四个孩子一抢而空。田野外连着一条不知名的溪流,跟对岸距离三米多宽。小时候表姐表哥就会夏天带着我在溪流里捉鱼捉蝌蚪,清澈见底的溪水刚好到我的膝盖处,水底会长着绿色的水草,脚踩在水草里,流动着的清凉的溪水招呼着水草,不停流动在我的小腿腹上,痒痒的感觉。还会跟他们在溪边的柳树上爬树,有时候表哥会躺在一颗粗壮的柳树上,假装睡着,我们三个姐妹就会往他身上泼水,气得他到处抓我们。田野上跑来跑去,我的童年,是幸福的。
而现在是盛冬。随着太阳升起,雾气早就散去了,南方的乡村是不会下雪的,仍旧绿意岸然,只是比起春夏的绿色而言,稍微稀疏些。宽大的院子里渐渐有了生气,舅妈在喊表哥夫妻俩起床吃早饭,表哥大儿子耷拉着没穿好的外套,从楼上已经跑下来了,围着舅妈绕着跑。舅妈这一生,忙着农活,拉扯到我们四个孩子后,再做外婆和奶奶,还是继续年轻时的劳作,继续带着孙子孙女。这就是农村里的女人,最大的向往。她从未觉得累,即使是累,睡一觉醒来,就不会累。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招管用。身体再次撕碎,与之前相比,我有点适应了。这种碎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是繁华的长安城,遍地绫罗绸缎,市井叫卖声鼎沸。这里人数众多,但我一眼就能瞧见那个十几岁的穿着青色服装的男子,就是我。原来性别并不是固定的。我与侍从在人流中穿梭,走到街尾,见一瘦骨嶙峋的老妪半卧在地上,她就是我舅妈的前世了。因为前世缺吃少穿,所以今生把前世的缺的都弥补回来吧!我从侍从的手里,拿出两个大肉包,放在她的面前,对她微笑一下,就离去了。隐约听到她微弱的感谢声。只是顺手所作的善事,造就今生,她对我如此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