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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门开了。

老仆颤颤巍巍地进去通报,不消片刻,从内院传来匆促而紊乱的脚步声,就像霍去病此时的心跳。

他活了一十九年,即使面对匈奴数万大军,面临刀丛箭雨生死关头,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慌乱过。

口干舌燥得厉害,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宝儿突然在下面抗议呼痛,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

迎面走来的中年人一身浅衣素裳,身材挺拔清癯,五官深刻俊秀,两鬓却现出不合年纪的银丝斑斑。

那人看清了霍去病的容貌只呆怔了一霎,立刻从他掌中抽出孩子被攥红的小手,含笑轻声道:“外面冷,快进来说话。”

老仆栓好马,沏好茶,唤个小厮帮忙,将马身上的两个大包袱送到了内堂,又带走了宝儿,自外面将房门阖拢。

略显狭窄的厅堂内燃着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新炭,细碎的炭火声衬得厅内格外寂静。

两个人隔案而坐,低着头看向冒着热气的茶盏,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向对方说些什么才好。

冬日的光影透过雕花窗棱在青石地面上缓慢地移动,映得霍仲儒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晰,让人恨不得伸出手去为他抚平。

霍去病咬紧牙关,倏然起身。

中年人一愣,抬起头怔怔道:“这么快就走?”

霍去病心底酸苦,快步走到父亲身侧,跪下叩首:“大人,去病身为您的儿子,却一天孝道也没尽过,实在是羞愧难当……。”

一双颤抖的手骤然扶住他双肩,拉他坐起来,“能得侯爷为子,全是上天的眷顾,然而草民一天为父的责任也没尽过,该羞愧的是我才对!侯爷莫要如此,无端端折杀草民了!”

霍去病眼眸微红,反手握住父亲的掌心,轻唤道:“我是您的儿子,莫再唤我为侯爷了,爹——”

一字唤出,霍仲儒握紧儿子的手,头却转过去望向炭火。

过了良久,颧骨上的水痕被火烤得半干不干,面向对方强作笑容道:“你娘知道你来这里么?”

霍去病重重地点了下头:“临行前,我告诉过家中的人,娘、舅舅、甚至陛下,都知道我要来看爹,所以您勿须忧虑。”

霍仲儒微笑颌首,偏头瞅了一眼某只包袱,叹口气道:“那是不是我送给你娘的琴?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保存着。”

霍去病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袱,又将蒙着的布一层层展开,小心翼翼地将琴摆在几案上,“娘将它赠给了去病,去病琴艺不佳,实在是辱没了这把好琴。”

霍仲儒指尖轻抖,缓缓抚过琴弦,在那熟悉的感觉里仿佛又触到了初见的岁月,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娇俏清丽的少女在溢满花香的玉阶上转过身来,脸色绯红地唤着他的名字:“仲儒……。”

手指在蚕丝弦上轻轻一拨,如泉水飞溅的一响让他浑身悸动不已。

畏惧地压住了震颤的琴弦,余音却仍在半空缭绕婉转,好似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的情丝绵绵。

霍去病眼热鼻酸,恳求道:“爹,去病自小便有个心愿——有朝一日若找到了亲生父亲,去病想听听父亲弹的曲子和母亲弹的有何不同——不知今日,去病的这个心愿能否达成?”

霍仲儒抬眼看看他,暖笑道:“自打离开你娘,我就再没弹过琴,指法生涩得很,怎入得耳去?”

霍去病眼神执拗地看着父亲,中年人实在抵御不得,只好闭目凝神回忆起来。

稍歇,黑睫乍分,手指灵动拨挑滑转,曲调柔和雅致,琴音明亮清澈,时有欢快的泉水飞溅二人身周,时有从容的碧湖跳跃出阳光点点,赤橙色的鱼儿游过湖心,尾巴一甩,水珠迸溅在纷落的花叶之上,青翠的薄叶荡在湖面上,荡舟之人醺然欲醉。

一曲终了,霍去病还痴痴地沉浸在父亲用琴音营造出的意境中难以自拔。

良久,方才双眼潮湿,叩谢道:“能得父亲大人一曲,虽死而无憾矣。”

霍仲儒蹙眉责怪道:“小小年纪,莫再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你娘面前。”

霍去病羞赧一笑,“爹教训得是,以后再不敢如此了。”

想起一事要问,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到了嘴边的问题给吞了回去。

霍仲儒敏锐非常,语声干涩:“你是否想问,当初我为何会舍你母子二人而去?”

霍去病微愕,随即爽快点头:“不错是不错,但爹若不想说就算了吧。”

中年人稳住手势,端起半温的茶抿了一下,刚要开口,却呛咳起来,霍去病忙为他拍背。

喘息了半晌,他平静下来,从容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当年是真心要娶你娘的。那年我同少儿在公主府一见倾心,私定了终身。正要向平阳公主以及你外祖母求亲时,平阳侯曹寿突有私事要我去外地处理,我不愿却不敢不从。临行前,我去寻你娘,想将行踪告诉给她,谁知不巧,她那天陪公主去了平阳几个富户家里选良家子,以便日后充实掖庭。有心要人转告,却因我同少儿的事尚属隐秘,故此无人可助。我虽心急,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想着若事情顺利,用不着一个月便可回转,遂快马加鞭启程,盼着早日归来。孰料……。”

霍去病知道关系到自己一生的转折就在此处,不由得屏气凝息听下去。

“半个月后,途经某村,荒无人烟。我一时饥渴难耐就下了马,在某眼井水处打了桶水来喝,哪成想就此惹下了祸事……唉!又行了半夜,我突感头晕目眩,身体冰寒一片,两眼一黑,支持不住,昏倒在路上。后来幸得一过路的老丈相助,不但将我救回家里悉心照顾于我,还在病情最危急的时候,赶了数里夜路,请来郎中看病。郎中问了我几句话,大惊失色,说我打水喝的那个村子年前曾发生瘟疫,村中老小皆感染恶疾而死,故此推断我也染了同样的病症。郎中当时断定这病不但救不得,还要老丈将我丢到外面,任我自生自灭,待死后,再一把火烧了尸身衣物,以免传染他人。老丈不允,说我看起来只是身体乏累诱发伤寒,并不像是疫症,遂坚决反对。郎中见苦劝不得,愤而向村长告发此事。村民大骇,齐齐举着火把棍棒要来老丈家打杀烧死我。老丈有个独生女儿,刚值豆蔻,年纪虽轻,胆色却不逊于须眉。她于夜色中冲到外面,面对众人责难,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门前,还说,谁想动粗,须先踏过她的尸身!众村民被怒火冲昏了头,有人领头向她丢了块石头,其余人等也有样学样捡起石头向她头上丢。老丈心疼女儿,以身相护,不料正被一块尖石砸破后脑,伤重而死。村民们见出了人命,这才清醒过来,一哄而散。可怜那老丈为了救我一命,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

霍去病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吟道:“所以,爹你便起了心,要用余生去照顾那个女儿?”

霍仲儒苦笑一下,摇摇头:“当时我自己半死不活,心中虽是感激涕零,却不知是否真有报答之日。那个少女独自一人埋葬了父亲,每日以泪洗面却从不让我看见,更加没有埋怨过我一丝一毫。如此过了半年,虽缺医少药,我的身子终于慢慢变好。然而,她却因为饥寒劳累而病倒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将家中仅有的一点菜食米粮都喂了给我,自己却食不果腹,勉强喝些冷水残粥过日。她当时体虚气弱,无法照顾自己。面对此情此景,叫我如何能够抛下她独自回转平阳?我病虽好转,村民们却仍视我如洪水猛兽,不敢接近。我有心找人前往平阳给你娘带个口信,苦于无人可以依托。苦恼了月余,终于定下心来,决定先将我那救命恩人照顾好再说。那少女病势沉重,我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榻旁喂水喂饭。长此以往,村里就有了谣言,说我同那少女有了苟且之事。又过数月,她身子略有好转,我偶尔带她出去走走,却被她听到村中不堪的言论。她对我旁敲侧击,想知道我的心思,我便狠心对她说,自己在平阳已有妻室,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娶别的女子。她笑了笑,也没言语,我以为此事便过去了。谁知那夜我睡着后,她竟一个人偷偷跑出村子投水自尽。醒来以后,发现她失了踪,想起前夜说的话,我心慌意乱,发了疯似的四处寻人,终于在河边发现溺昏的她。将人救回去后,她对我不理不睬,只道我若想走便快走。我虽觉对她不起,奈何少儿还在平阳等我,于是绝情离她而去,费时数月,徒步赶回了平阳。”

霍去病听到此处,心头大震,憋不住插嘴:“爹是说,您回来找过娘?”

霍仲儒语声艰涩:“如何能不找?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平阳,我身无长物、衣衫褴褛、发乱鞋破、状如乞丐,顾不上回家看看,立刻便去公主府寻你娘,谁知你外祖母卫媪和你姨母卫君孺给我吃了个闭门羹,隔着墙骂我,说以我这狼狈相竟妄想攀高枝。我那时才得知,原来你姨母卫子夫成了陛下的枕边人,卫家与从前相比可是大大不同了,嘿嘿,不再是我这种百姓人家可以攀附得起的!又说少儿已许了权贵人家,择日便要嫁娶,教我死了这个心。当时我万念俱灰,不知不觉出了平阳,踏上了回村的路。后来的事,估计你也猜得到——我一路行乞回了那个村子,娶了那个少女为妻,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夫妻这才一齐回了平阳认祖归宗。那时你都已经长大了,我这才于无意中得知,原来你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可叹,世事弄人,悔之晚矣!所幸,少儿嫁入陈府衣食无忧,你又十分果敢能干,她后半生总算有所依靠,我也就放心了……。”

往事听完,霍去病的一颗心就好像要炸开来一样。

他从未料到自己父母的离散竟是因为这样一段往事,而他完全确定,母亲时至今日仍是被家人蒙在鼓里,从来不知父亲当年曾经回来寻找过她。

心中的委屈立时翻江倒海,却不知道究竟为谁。

如此看来,母亲是无辜的,那么父亲呢?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也不是他所能掌控的。父亲口中的老丈和少女若是大奸大恶之徒,自己还可以恨之怨之,偏偏他们行的又是良善之举,这倒叫人如何自处?尤其是舅父已然告知,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意外夭折了,这样良善的女子却屡遭不幸,想想也着实可怜。如此细细琢磨一番,自己就是想怪也怪不起来。

怨只怨自己没有父子相守的福分罢!

霍仲儒讲得口干,端起茶盏就要喝,却被霍去病一手拦住,“爹,我出去给您换壶热的。”

做父亲的含笑点头:“如此,有劳。”

霍去病拎起瓷壶,打开房门,正要走出,突见院内有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揪住一个小孩不放,口中大叫:

“光儿,我的光儿,娘就知道你没死!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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