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斜垂在武安城的西角,这轮红日似乎对这座城有着无限的眷恋,抛下了往日的矜持,尽情释放自己的余晖,祂的热情燃烧了整片天穹,赶在黑夜前为这座城池披上一层火纱,留下最后一丝温暖,今日的夕阳格外红。
张谷神在国公府前站了很久,他看着孟先生的身影走远,被巷口转角吞没,就像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愈拉愈长,直到被黑夜掩盖,夕阳也燃尽了。
国公府很大,这座张牧之开辟的武道军界占地万顷,大小楼台亭阁百余座,高墙横亘,雄伟堂皇,家臣仆从佣人不计其数,拱卫世子,犹如蚁附,但世子的记性很差,除了上课读书外,他总是浑浑噩噩,只记得清寥寥十数人的名字,没有任何朋友,他又觉得国公府很小。
国公府里的人很少敢和世子多说两句话,他的谈友只有阿爹和诸位蒙师,但朋友也仅有孟先生,所以他在朱铜大门外又多站了一会儿,府门外的将军巷比空阔的国公府让世子更自在——但国公府是张谷神的家,他总是要回家的。
外边天色昏黑,国公府内的天幕却泛着淡淡光辉,大如华盖,将整个国公府映得荧光通明,张谷神走在府中,与往日的国公府不同,四周寂静无声,空荡荡的府邸宛若睡兽,幽深可怖,世子想要高声呼喊,唤来仆从,但又想要努力保持体面,只好加快脚步,往内邸走去。
“阿爹……”
又穿过三道园廊,张谷神仍没有见到任何一人,平日在府邸中忙碌的仆人,巡游的军卫都消失无踪,世子终于慌乱起来,他咬着唇,略带哭腔,开始呼唤能保护他的父亲。
“轰!!!”
一道巨响凭空炸起,仿若雷霆直降,声震六腑,张谷神惊叫着被滚滚声浪震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伸手抹了一把泪,才看清四处皆是狼藉,屋宇的顶瓦被震得散落一地,精致的亭台倒塌掀起烟尘,道旁的花卉草树更是零落不堪。
“咳,咳,这是……”
世子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金色大手覆在国公府的天幕上,交错纵横的裂纹布满天穹,微弱的荧光愈发黯淡,好像下一刻就要碎裂。
“喀拉、喀拉”
金色大手猛力一抓,天幕被五只指尖穿了通透,寸寸龟裂的膜层似蛋壳般被捏得粉碎,粉末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华散在空中,露出了国公府外漆黑的夜空。
张谷神惊得浑身冰凉。
“哈哈,徐真君,请!”
一声畅笑隆隆回荡在夜空中,压得张谷神胸口发闷,尔后一青一金两道光华从天幕缺口处落下,借着天幕上暗弱不定的荧光,他才看清那两道显露出的身影。
“吾早年劝张牧之少作杀戮,且顾相让,这杀才却顽固不化,破山伐庙,扫灭神庭,剿杀道统无计,杀业累累,今日遭此劫难,祸及宗族子嗣,皆是咎由自取。”
一道笼罩在金芒中的身影低声感慨,祂面容模糊不清,背负青紫红三层轮光缓缓转动,显得浩大神圣,玄虚莫测,虽是在感叹,语气中却满是快意。
“张氏窃国乱臣,盗天贼子,天下共诛之。”
另一道身影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他身着黑白道袍,头系玉簪,背负一柄剑匣,缓缓看向惊惧至极的张谷神。
“徐叔叔!”
张谷神只一眼就认出了道人,他记得这是阿爹故交好友,年年都来国公府寻定国公喝酒,世子只记得两人交谈甚欢,连他现在身穿的清风洗剑袍都是道人所赠,不由惊讶呼喊。
道人眼神一凝,眸中透露出的淡漠令张谷神如坠冰窟,他正待开口,却见到身上的衣袍发出淡淡光芒,将一物拦在自己身前。
“呲!”
然后是一阵刺耳的锐鸣响起,国公府中激荡的尘埃都被分为两半,一道深凿笔直的剑痕从道人身前蔓延至张谷神脚下。
光芒忽明忽暗,让张谷神看清了停在咽喉前的物件,那是一柄飞剑。
飞剑缓缓颤动,却被衣袍护主光华所阻不得寸进,透体的杀机将张谷神淹没,他甚至看得清飞剑褐色剑身上阴刻的三个篆文。
小楼台。
“咦……?”
笼罩在金芒中的身影轻咦一声,也看向了张谷神,祂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赤色剑光自道人剑匣中冲天而起,径直裹上了张谷神身前的飞剑,两柄飞剑相吸相斥,分化阴阳,斩灭灵机,天地间的先天水火都被引动,混混渺渺,无终无始,又有一丝混元阴阳道韵演化,交返往复,仅一眼就看得祂神窍震动,不得不移开神目,暂避锋芒。
刹那间,张谷神就被剑光抹去,小半座国公府都化为尘土。
祂左手一探,拢住一丝气机,又截下两分星光绕于指尖,气机星光在四指十二宫中推演卜算,直到确认张谷神魂魄湮灭,真灵不存后,才忌惮地看了一眼面色清冷的道人,开口道:
“不过一垂髫稚童,徐真君何至于此?莫要耽误神朝大事。”
道人仿若未闻,将徘徊的剑光收入剑匣后就往前走去,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神君多虑。”
“哼。”
那身影冷哼一声,盯着道人的背影眼中阴晦不定,祂思虑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跟上。
……
这里的天空灰暗,黑压压的云层聚在一起,像是素纸上的大片墨迹,那些若隐若现的轮廓摇摇欲坠,遮住了你的眼睛,留下挥不去的迷惘。
张谷神呆呆地躺在地上,身下是湿润的土壤和松软的草苔,四周长着茂盛的花草和高大的林木,现在的他又陷入了那种混混沌沌的状态。
快下雨了。
一滴雨珠落在张谷神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张谷神失神的瞳孔聚焦,回过神的男孩僵硬地撑起身体,打量着自己与四周陌生的环境。
现在的他衣衫褴褛,只能勉强遮蔽身体,靴袜也不见了,黑发乱糟糟地散在肩头,男孩吸了一口充满湿气的冰凉气息,压下心中的恐惧,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男孩颤抖着抹去脸上的水渍,咬牙忍受光脚踩在腐土上的异样与不适,选了一个树木最稀疏的方向,踉跄地开始步行,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张谷神经过的树木越来越少,越来越矮,直到看到远处一片空旷,一条蜿蜒的灰色道路上隐约出现了人影,这让他精神一震,捏紧小手,加快了脚步。
“……”
当男孩奋力走到近处,正要大声呼救时却愣住了,道路旁的行人髡发异服,妆容怪异,还有许多在道路中奔行的大小方箱,这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事物。
更令张谷神感到恐惧的是,这些行人都长着兽耳或犄角,有的甚至拖着长尾,这些兽类特征就像书中看过的化形妖蛮,皆是“卵化湿生,披鳞带角之辈”。
男孩手脚僵硬,升起的获救希望又沉落心底。
书中说妖蛮茹毛饮血,少有教化,秉性凶残,好食生人,若被此处的妖蛮捉住,我岂不是送上门的血食?张谷神这样想着,却使唤不动身体,呆滞地站在原地,似乎已经耗尽了体力。
“细哥,你看这里有个小鬼!”
“啊,莫要吃我!”
张谷神衣领一紧,就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一个长着角的光头男人拎着他打量,这个男人身上一股呛人的异味,脑袋和肩头上还纹着五颜六色的刺青,鼻翼上挂着小金环,在张谷神看来就是一个黥首妖蛮,要把自己生撕活剥。
光头男人奇怪地看了一眼张谷神,又把男孩用力举起,向不远处走来的几个人示意。
“细哥,看哦!”
“房仔,你条烂痰,细路仔都欺。”
为首的男人戴着墨镜,捂着脸,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冤枉啊细哥,你看这小鬼身上还蛮有货的!”
“你唔好呃我,睇来系烂石嘢。”
叫房仔的男人一把扯出张谷神颈间的项链,那是一颗系在草绳上的乌黑坠珠,表面都是不规则的凸陷,远看就像一块硬邦邦的顽石。
这时的张谷神开始激烈挣扎,他伸出双手想要夺回母亲的遗物,却被男人狠狠制住。
“老实……诶哟!”
房仔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前倒去,拎着张谷神和项链的不由松开,然后一头栽在叫细哥的男人跟前,背后印着一块大大的脚印。
“没事吧?”
张谷神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被另一个男性抱在怀里,他穿着修身的黑衣,肩头和背都很宽厚,身上也没有呛人的异味,低沉浑厚的声音让男孩安下心来。
“房仔?”细哥吓了一跳,他蹲在房仔身边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愤怒得扯下墨镜,指着抱着张谷神的男人气急败坏道:“你个衰人,抽唔马仔,信唔信我抦你啊?”
高大男人没有回话,他弯腰放下张谷神,径直向细哥那伙人走去。
看到穿黑衣的男人一言不发地走来,细哥有些紧张,他后退一步,大声警告这个男人:“喂,你做咩……”
男人身高腿长,魁梧高大,就像一只山中熊罴,几步就跨过十米距离,一拳打在细哥腹部,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咽回口中,然后软软瘫倒在地。
“细哥!”
细哥身后的人惊呼起来,纷纷涌到男人跟前,要找回场子。
男人面无表情,他提脚一踢,若平地流星,踢在当先一人膝上,接着右拳横拳一扫就把这人扫到几米开外。
后面又一个长着犄角的人扑身而上,手中短匕狠狠向男人刺去,却被男人后发先至的左臂一下击在小臂,这一下势大力沉,一声骨裂脆响后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被男人化拳为掌的右手推在胸腹中央,像一块柴木一样惨叫着向后飞去,把最后一人撞翻在地。
前后不过数息时间,五个大汉都倒在地上呻吟,男人摇摇头,看着他们骂道:
“几条烂痰,滚!”
“是,是,饶命!”
等到五人前后搀扶着离开,男人才走回张谷神身前,俯下身子轻声问:
“小朋友,你父母呢?”
张谷神眼眶一红,想到今天在国公府的遭遇,咬着唇低头不语。
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继续问道:
“你还有家人吗?”
男孩依然摇头,像风中无力的小草。
“你家在哪?”
“……武安。”
听到从未听闻的地名,男人有些头疼,他直起腰背,思索着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男人沉思的间刻,张谷神也在悄悄抬头打量着他,这个帮助自己打退凶徒的高大男性没有长在头上的耳朵或角,也没有尾巴,这让张谷神倍感亲切,魁梧的身躯没有给他带来压迫感,只有淡淡的心安。
男人后退一步,想要去四处寻找认识这个孩子的人,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独自在荒野中的生存,这附近应该能找到他的家人或监护人。
男人的退步让张谷神心中一紧,或许是出于恐慌,亦或是鬼使神差的缘分,男孩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腿,带着哭腔哽咽着低声开口:
“先,先生……我没有家人了,帮帮我……”
这个称呼让男人一顿,他俯身仔细打量这个男孩,黑色柔顺的长发上沾着几根草茎,脸上有些许污迹,但能看出五官俊逸,皮肤白皙,唇齿整齐洁白,手指修长似尖笋玉石,漆黑的瞳孔深邃清亮,像两颗星辰挂在夜空,男孩身上的衣物虽然褴褛,但能看出是炎国的古典款式,质地用料都远超平凡人家。
这是个很俊俏的男孩,但也能看出他的疲惫与不安,漆黑深邃的眸子因残留的惊惧而黯淡,裸露的脚丫沾满泥壤还有渗血的划痕,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活像一只从巢中失足摔落的雏鸟——他怕极了,也累极了。
男人叹了口气,伸手掸去男孩黑发上的草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张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