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张谷神很少想过未来的规划,或许人人都有心之所属,坚志所向,也曾在某时某刻发散地畅想过未来,但志向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在国公府中的生活虽然枯燥乏味,可确实能称得上是充实。早些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张谷神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嗜睡多梦,常在寝房与膳厅之间往返驻留,在其余时间里,偌大的国公府也有足够的新鲜事物供世子玩乐。
在仆人或奶娘的陪同下,去花院兽园观赏珍稀异兽,去山林廊坊的曲水流觞畅饮仙果玉露,去国公府库把玩奇珍异宝,去听魁星楼仰望满天星河,璀璨无际,去府中戍卫的营阵观看军士操练,披甲执锐,战车疾驰。
那时的世子是无忧无虑的,只知道国公府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是神朝大将军,一等定国公——家侍军卫,门客仆眷都用敬畏,崇慕的眼神看待自己,每每提及张牧之,言语中都深敬其功业,深畏其威爀。
张谷神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身影,高大伟岸,浩瀚如山海,就站在自己身后,他们都希望,并理所当然地认为世子会成为这个人。
于是张谷神也希望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四岁时,张牧之开启宗塾族学,为他聘请了多位蒙师,皆是享誉天下的名师,各家学派的名士。诸蒙师教授世子书中经义,涵括识文断字,诗书礼史,棋乐术数,律典法令,天文星象,地脉农桑。
张谷神从此埋首于书经道理之间,每日有族学蒙师教诲,藏书烛火相伴,倒也不觉寂寞。
随着读书日久,学问渐长,世子却发现诸位先生学贯古今,道通南北,虽倾囊相授,却没有一人教他最应该学的东西。
武道和兵法。
张谷神是国公世子,他的父亲是神朝武道巨擘,是兵家在世军圣,是两道魁首,世人皆称大夏张双甲,尽承前朝八百年风流。
又有谁敢教他习武领兵?
但阿爹确实没有自己传授武道兵法,而先生们又好像和阿爹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把自己看做道统门徒鞭策激励,淳淳教导。
渐渐地,张谷神似乎明白了张牧之的意思,阿爹希望他像诸位先生一样,做一个白首穷经,满腹文华笔墨,浸沐书卷风骨的名士。
那便做给他看。
于是,张谷神的志向从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变成了成为孟先生那样的名士,承一世文坛华彩,领一朝士林风流。
至始至终,张谷神都希望成为他人所期冀的样子。
直到他脱出樊笼,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父亲的呵护,蒙师的教导,旁人的期冀都化作往日的灰烬云烟。
逐渐习惯龙门生活的张谷神,闲暇时偶尔也会想到以后的日子,他曾想过自己会一直和林风眠生活,练拳,成为八方武馆的一份子,一个平凡的龙门市民。
当塔露拉在身边时,男孩也曾幻想过两人永远在一起,一起从教会学校毕业,读完大学,一起工作,甚至走进婚姻的殿堂。
在认识塔露拉的短暂日子里,她与他已是触碰心灵的挚友,是连通孤岛的牵绊。
变故是如此突然,像今天忽然变暖的阳光,就在这个春天,另一个身影强硬地闯入他与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
张谷神坐在走廊的横栏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睛无神地望向前方,谁都能看出他心不在焉的颓唐。
远处,塔露拉与那个女孩一同坐在长椅上,两人紧紧握着手,正在亲密地低声谈话。
男孩不想打扰她们,但又不愿离开塔露拉独自回到房间,只好在远处找个地方坐下,像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他已经习惯了塔露拉的陪伴,两人常在生活中相互倾诉,勉励扶持,而当女孩放开他的手,义无反顾地逃离他的那一刻,一种说不清的恐慌席卷了他的心头。
张谷神看过孩子们用积木搭建城堡,有淘气的孩子会在下方偷偷抽走一块积木,那时看起来高大坚固的城堡就会摇摇欲坠,临近崩溃。
如果抽走一半的积木呢?
会轰然倒塌吧。男孩这样想着,眼中的神采愈发低落。
“孩子,你还好吗?”
张谷神抬起头,慈祥的艾普丽女士走到了他的身边,用柔和且牵挂的眼神看着他。
男孩很少见到艾普丽女士,准确地说,除了林风眠带着他来到教会学校的那次,现在只是第二次见到老人。
他对这个老人的了解,耳闻多过眼见,林风眠说过在教会学校初期,就是她一力支持修女会收养龙门的失亲孤儿,并在这个城市里四处奔走,获取支持,为孩子们带来必要的生活物资。
也是这个老人带领修女会为孩子们提供教育,因为她不想看见长大的孤儿没有能力独立生活。
男孩的老师都称呼她为艾普丽嬷嬷,修女们对老人十分尊敬,也曾对孩子们提起艾普丽嬷嬷的近况,珊妮女士说老人因为早年的操劳,身体情况不容乐观,所以很少看到她在校园内走动。
艾普丽嬷嬷是个温柔又坚强的人。
张谷神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坚强的一面。
“我很好,艾普丽女士。”男孩重新振作精神,努力地展露笑容。
“你真是个坚强的孩子。”老人话语里有着掩盖不去的担忧和歉意,她侧过身子坐到张谷神身边,看着情绪低落的男孩说,“谷神,我一直很感谢你对塔露拉的帮助。”
“帮助?”
老人的话令张谷神相当惊讶,男孩从不认为自己帮助过塔露拉。
“是的,帮助。塔露拉是个骄傲又敏感的孩子,她一直在封闭自己,所有去接触的人都会被推开,许多次尝试都没有作用。我和珊妮她们都很担心她。”
男孩不由看向远处的塔露拉,她正和那个陌生的女孩簇在一起,相互依偎着窃窃私语,这个形象和平时在外人眼中的她相差甚远,但张谷神知道艾普丽女士说的是对的,塔露拉确实善于用坚强冷漠的外表伪装自己。
“直到你的到来。”艾普丽女士的语气一松,满是欣慰与温柔,“你与塔露拉很像,都是成熟懂事的孩子,你们成为了朋友,把她带出了过去的阴影,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被感谢的张谷神有些不好意思,在他看来,自己反而什么都没做,两人间的友情只是两个需要的人相互依靠,是那么自然地恰逢其时。
可刚才发生的事又让他眼神一黯,他看了看那边的两个女孩,又看向身边的艾普丽女士,老人的双目都有些浑浊,但仍然蕴含着清澈和蔼的光,男孩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女士,您认为塔露拉还需要我……做朋友吗?”
“为什么这样想?”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伸出饱经风霜的手掌抚摸男孩的黑发,“真正的友情是相互依赖的,你能接受塔露拉离开你吗?”
“不。”
张谷神毫不犹豫地否定。
“那么塔露拉也是一样的,孩子,你就是黑夜中的灯火,照亮他人仍不自知。”老人收回手,从横栏上站起,在离开前用虔诚的口吻祈祷道,“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愿神保佑你们。”
男孩默默地看着艾普丽女士离去的身影,老人的步履缓慢,还有些蹒跚。
我们?
他眨了眨眼,回想着老人说过的话,其中似乎另有深意。
而另一边已响起临近的脚步声,张谷神回头,看到塔露拉牵着那个陌生女孩的手,来到了他身边。
那个女孩是被强硬地拉过来的,她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扭捏,空出的手还攥着衣角,好像正在闹脾气。
“她是我的妹妹。”
“他是我的朋友。”
“你们要好好相处。”
塔露拉吸了口气,又变回了那个矜持的样子,仿佛带着妹妹的她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
男孩和女孩的目光默契地交接,他从那闪动的氤氲中看到了期许与忐忑。
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填满心间,张谷神正要说话,塔露拉的妹妹就睁大眼睛,迸发出燃烧的光泽,用警觉而气愤的眼神看向他:
“我才不要!”
蓝发的女孩拦在塔露拉身前,像是要保护她的姐姐,张开尾羽如剑屏的孔雀一般与他对峙,生怕被眼前的人夺走姐姐。
那天也是张谷神认识陈的第一天。
陈的双角短小嶙峋且尖锐,从蓝发中愤怒地延伸出来,扎向天空,在她眼中火光的点缀下让张谷神想起了咆哮的真龙,比她的姐姐更加神似那古老的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