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已经病入膏肓。
哪怕这片土地上有着强大而兴盛的国度,繁盛一时,社稷泱泱;打造了能够承纳百万乃至千万人口的移动城市,并载日月,人稠物穰;甚至通过研究源石,实现科技与法术的飞跃式发展,化石为金,沟通神秘,一切有如烈火烹油,繁花着锦,满目欣欣向荣之相。
这都是虚妄的假象。
再昌盛的国家,也没有定鼎九州,扫荡诸雄的国力,再繁荣的城市,也会深陷内外交乏,夹缝求生的困境,日益发达的科技与源石技艺,更是制造杀戮与对立的屠刀。
战争和饥荒肆虐在诸国林立之境,天灾与源石如附骨之蛆,在大地上散布疾病与死亡。国家之间,城市之间,种族之间,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之间,争端与矛盾从未休止,并在仇恨中日益加深,写进书中,刻在肌骨,深入血脉。
最可怕的是,泰拉的子民对此乱世之象却习以为常,或遍体鳞伤,麻木不仁,或沉溺盛景,犹在梦中。睁眼明智,志在变革者于亿万万人中不过寥寥,其力甚微,其声甚喑,其道甚崎,举目投足之间唯孤朋孑友,放眼四顾之下无立锥之地。
这个世界已是敛油之桶,沸火之尸。
当矛盾再无可调和,仇恨无再退之地,等待泰拉子民的只有两个选择。
打破桎梏,破茧重生,或身困樊笼,永坠炼狱。
【若你真想了解这个世界,我建议你去结识一个感染者。】
……
公交车行驶在狭窄的小巷里,失修凹陷的路面让笨拙的车身不住地晃动。
车里载满教会学校放假的学生,这些年轻的学子不仅坐满车上的座位,还站满了车内的过道,年龄各异的学生们像海草般在拥挤中随着车厢摇晃。
两个月后就是高中学子的修业考试,这次大考决定着他们是否能够就读大学,车上的高年级学生都是一副紧张备战的神情,不少人乘着坐车的空暇拿出课本认真复习,青涩的脸庞上满是专注。
凝重的气氛感染了车上其他乘客,所有人似乎都崩着一根弦,即使交谈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自己也即将奔赴考场。
张谷神扶着走道上的扶栏,在心里默默将今天老师复习的知识背诵梳理一遍,直到确定所有要点都已滚瓜烂熟,了然于胸,他的眉头才舒展开。
“学长。”身边轻声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站在他身侧的一个菲林少女提起勇气,说出心中的想法,“这周我能请你一起逛街吗?”
“抱歉,这周我要在家复习。”张谷神心中无奈叹气,面色不变地婉拒了学妹的邀约。
“这样啊……”
少女失落地低头看着脚尖,但车厢晃动又让她的身躯与他轻轻碰撞,脸颊上未冷却的红晕又滚烫起来。
加油,你可以的!她再次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又向张谷神问道:
“学长准备报考哪所大学呢?”
这个问题令他思绪一顿,他抬起眼帘,把目光投向窗外快速穿梭的街景,低声告诉自己:
“冬青木大学。”
冬青木是龙门最好的大学。
那里或许能找到她们。
“不愧是学长呢。”少女仰望他的侧脸,俊朗平静的轮廓下似乎藏着无穷的神秘,叫她神迷目眩,像飞蛾扑火,忍不住投身其中,“那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恩?”
张谷神身子微微侧开,伸出左手闪电般往身下一探,指上的骨节节节凸起,凌厉骇人,像是展翅扑击的鹰隼,一下就刁住隐匿在草丛中的蛇豸。
“啊!”拥挤的车厢中响起一声压抑的惊呼。
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卡特斯族的小女孩,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他,她有着讨人喜欢的紫色头发和长耳朵,穿着破旧灰败的布袍子,身材娇小,堪堪够到张谷神的腰间。
此时他正抓着小女孩的手腕,指上的力道在纤细白皙的皮肤上勒出青红色的瘀痕,让他下意识地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哧——!
公交车一个急停,停在路边的车站旁,仓促刹车的惯性带动了车内乘客,小女孩也止不住地倒在张谷神的怀里。
“下车的快点,别浪费时间!”司机暴躁地吼着。
“你……”
他正想询问小女孩,却见她马上从他身上支起身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下了车,一窜一窜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学长,那个孩子是?”
“没事,可能……”张谷神摇摇头,他摸摸口袋,脸色忽地僵住了,“我在这先下车!”
“诶,学长!”
他匆匆朝窗外看了一眼,捕捉到那个卡特斯女孩的身影,接着挤开人群,赶在车门关闭走下了车。
公交又在嘶哑的发动机响声中启动,摇晃着驶向远方。
这里是贫民窟,张谷神平时在公交上总是看着这里的风景,脚踏实地站在这里的地面还是首次。
林风眠说贫民窟是龙门最混乱的区域。
学校的老师劝告学生不要在这里过久逗留。
即便是出身此地的同学,也不愿谈起这里的环境。
但张谷神没有多想,环顾四周确定了方向后,迈步往深处走去,他要尽快找回自己的钱包。
贫民窟确实像另一个世界,凹凸不平的路面里积着污水,破败的楼房苟延残喘,路边墙壁和电线杆上布满广告纸和扭曲涂鸦,即使走在街道上,也能闻到一股诡异的气味,让他相当不适。
这里的居民也和大柏街不同,路上行人大多都穿着厚实的衣物,紧包裹着全身,这些人总是快步匆匆走过,或像个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甚至直接躺在路边,与垃圾泥垢同眠。
路旁的商铺极少,许多店面都紧闭大门,偶尔也有一两家营业的铺子,挂着老旧的招牌,没人吆喝生意,但也能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透露出一点生活的气息。
再走几步,张谷神看到了一片凌乱的窝棚,都是用砖块、木板、树枝树叶、塑料袋子混着水泥搭建的,歪斜的样子让他怀疑是否真的能住人,这种窝棚连挡风避雨都无法保证。
但此处确有人烟,有不少衣不蔽体的居民躺在窝棚里,一旁的空地上还有用砖头搭起的灶台,正有人蹲在那里生火煮食。
他经过这里,窝棚里、空地上的人都望过来,直勾勾的目光毫无生机。
张谷神脚步不停,也不敢去看那些人的眼睛。
在经过一个巷口时,他隐约听见沙哑稚嫩的呜咽:
“不……救……”
这是条阴暗隐蔽的小巷,藏在两栋歪斜的危楼之间,从远处看,随时都有可能被倾塌的楼房压在身下。
他放低脚步声,循着声响走进狭窄的巷口,里面的光线昏暗,满地都是弃置的垃圾和横流的污水,苍蝇和飞蚊嗡嗡地在耳边嘈杂作鸣。
“*龙门粗口*,敢和我玩手段?!”
几个纹身染发的男人站在里边,围着躺在地上的娇小身影,为首的人手上拿着一个钱包,指着地上的人破口大骂。
“呜呜……都给你,全给你了,放过我……”小女孩抱起双手挡在脸上,蜷缩着哭喊求饶。
“放你*龙门粗口*,给我打!”
拿着钱包的男人嗤笑一声,抬起脚就要往女孩头部踹。
张谷神脚趾抓地,发力一拉,整个人像一阵风扑了进去,数米的距离一跨而过,同时右手作拳,如锤似箭,像弓弦一弹,带起呼呼风声,自下而上地一拳就捶在那人腰侧。
“啊!!”
“草!”
“你是谁?!”
巷子里响起几声惊慌沉闷的痛呼,然后平静下来,只剩低微的呻吟。
张谷神把夺回的钱包放回一袋里,然后踩在一个混混手上,一脚把他想摸出的小刀踢到垃圾堆里,低声看着躺在地上的几人说:
“滚!”
几个混混浑身一颤,被张谷神冷冷地盯着,想说些狠话却说不出口,只好互相搀扶着离开小巷。
目送他们狼狈远去,他才回头几步,蹲下身子,把小女孩使劲挡在脸上的小手拉开,露出她微红的眼眶和脏兮兮的脸蛋。
“没事吧?”
颤抖的样子很像幼时的自己。
……
贫民窟的街口,一家面馆里。
卡特斯女孩坐在餐桌上,大口吮吸碗里的清面,呼噜呼噜的声音响个不停。
张谷神坐在女孩对面,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此时她脸上的污渍已经被擦干净,只剩几块不明显的青色瘀伤,身上那件沾了污水的破布袍又黑了几分,但上面本就满是油污渍迹,干透之后应该还是原来的样子。
等到女孩吃完了一碗面,他才开口询问:
“你多大了?”
“七八岁吧,不记得了,嗝。”
女孩扯了一张面巾擦了擦嘴,满不在乎地说道。
“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从你口袋偷东西?”她打断了他的话,摆着手说,“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不然我早就饿死了。但这次你救了我,又请我吃面,我还是蛮过意不去的,所以给你道歉啦,小哥。”
张谷神看着女孩笑嘻嘻的样子,稚嫩上的脸庞有几分顽皮的轻佻,在他看来却相当刺目。
“没关系。你家人呢?”
“啊,我就是被父母赶出来的。是因为……”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身子前伸,像是要告诉张谷神一个惊天大秘密,“我是感染者哦!”
他眨了眨眼,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让等待反应的女孩十分气馁。
“我是感染者哦。”女孩犹不死心地重复了一句,“难道你不怕吗?内城区的人都怕得要死哦。”
“正常接触是没有感染风险的,对感染者的歧视是种偏见。”他的目光扫过女孩的手腕,“还疼吗?”
他的话让女孩怔住了,她不自然地摸着脸,又把淤青的手腕藏进袍子的袖口里,忽地大声地说:“什么疼不疼的,你很烦诶!不要以为你长得帅就能骚扰我!”
这个反应让张谷神有些疑惑,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吸引了面馆里其他人关注的他有点尴尬,于是站起身去面馆老板那里付了账。
他回来时,女孩已经气鼓鼓地站在门口,还好,她没有一走了之。
“好了,你准备去哪里?”
“回家。”
“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关你什么事!”这个问题似乎戳到了女孩的痛点,她毫无预兆地爆发了,“一直问这问那的,你是近卫局的条子吗?还是个喜欢小孩的变态啊?真恶心!”
她一口气喊了出来,然后转身背对张谷神,小跑地匆匆负气离开:
“我要回家,别跟着我!”
女孩的态度让他手足无措,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陈。
张谷神笑了笑,没有把女孩的话放在心上,眼角一瞥,却看到她正往那边的窝棚走去。
“小子,我劝你以后别来这里了。”
他正想跟上去,路边传来的声音让他脚步一顿。
那是个靠着电线杆瘫坐的干瘦男人,他身下垫着一叠报纸,身上虽有一些污渍,脸上有几抹灰迹,但还算整洁,能看出经过专门打理。
“为什么?”张谷神犹豫一会儿,暂时打消了跟上女孩的念头。
“因为你刚才打的人,他们会报复你。”
男人有一头散乱的金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相当劳累。
“他们有多少人?”
“十来个。”
“我不怕。”
如果都是那种货色,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噢!”男人翻了个白眼,但给张谷神的感觉却是想抬头看他又没有力气,“如果那帮人都有刀呢?”
这让张谷神的脸色稍稍凝重,他认真地点点头,感谢道:
“多谢,我会注意。”
他再次打量一遍男人,看他身上没有任何遮掩的痕迹,穿着也还算体面,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递给他:
“说说你自己吧。”
男人诧异地接过纸币,挤出两份笑容,疑惑地说:
“感谢你,你想听些什么?我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像个感染者,为何不去找份工作?”
“哈哈。”男人又笑了,他又翻起了白眼,“很多内城区的这样问过我。如果我能有个栖身之地,我的东西不会被偷走,我不必为被子发愁,我不必为吃的发愁……恩唔,也许我真的能找到工作,求生比找工作困难多了。”
“你知道吗?”男人继续说,语气中有几分讽刺,“贫民窟可不管你是不是感染者,就算是个流浪汉,你的鞋也会被偷走,当你一早醒来发现鞋被偷了,就得在满地的玻璃渣上走路,还有遍地的尿液,遍地的蟑螂,没什么比这更让人丧失斗志。”
“在这里你要加倍小心,因为还有遍地的帮派,他们会让你交钱——或是直接抢,会烧你的帐篷。就在昨天,我的帐篷又没了,那是第十三个,他们在小巷里动手,根本看不清是谁,哈哈。”
男人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沉默片刻,张谷神打破了寂静:
“那你如何维持生活?”
“我会去中城区乞讨,有时候那里的人还挺大方,虽然他们会向我吐口水或者殴打我,但我已经习惯了。我要让自己坚强,因为我还有妻子,我要和她一起面对。”谈到妻子,男人振奋了一些,不再翻白眼了。
“你还有妻子?”这是震惊的声音。
“对,对……”男人疲惫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神情,“她是个流莺,还怀着孩子,但怀孕的时候得了癫痫,上个星期,地下医生说她患上了脑癌……我总以为最遭的时候,生活还能更遭,像在一直坠落,如果跌落谷底,哈哈,我或许还能爬起来,但没有。”
“小子,你要感激家人。我没有什么家人,如果我有家人的话或许不至于此,当你倒霉的时候家人能拉你一把,我没有,所以只能孤军奋战。这里的生活很难,你保不准哪天就会流落街头,到时候再感激家人就晚了。”
男人不再说话,张谷神也不再说话,他伸出插在衣兜里的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认识那个女孩吧。这些钱一半是给她的。”
“这?”男人摸了摸衣服,发现多出了一些分量,他又翻起白眼,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张谷神,“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愿意相信我?”
“如果你拿走所有钱,只可能是你真的需要。”
而张谷神并不需要那些钱,他只想找回那张夹在钱包里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