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午来到赌场。
与昨夜不同,这里本是一条下城区少见的繁华街道,现在街上大部分的商铺都已闭门停业,道路上也难见人影。
处处的萧条告诉他,这里的居民对帮派间的纠纷有着敏锐的嗅觉。
赌场里做了简单的打扫,已经看不到血迹、破碎的盆景、满地的筹码或是纸牌骰子。虎帮的汉子们拖来几张赌桌横在大厅里,上面摆放着酒食,聚在这里用随处可见的牌具玩牌赌钱。
红木雕纹镶边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直直地看见内里的景象,装潢华美的大厅里杂乱地斜放着几张赌桌,一群汉子在嘈杂喧嚷,不时传出一两声争吵或爆笑,看来赌桌上的牌局正酣战至高潮。
这里或许是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
张谷神本想悄悄地避开他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免去打扰的麻烦。
但他刚进门就被发现了,几个汉子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纸牌,起身向他走来。
“是阿神吗?”几人走近,其中一个汉子把他认了出来。
他一怔,认出了那是昨晚发给他钢刀的男人,两臂上的虎脸刺青在白日更加威风生动。
“是我。”
在张谷神努力回想他的名字时,刺青汉子就大笑着拉住他,把他带到虎帮汉子的赌局边上。
“兄弟们,停一停,看这里!”
拉着张谷神的汉子大声吆喝,在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后,开始向所有人高声介绍他,重点解说昨晚张谷神是如何神勇,身手如何矫健,还有特别受到虎帮大佬的关照。
“阿神和兄弟们见过血,就是我们虎帮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
他有些尴尬,因为他本就不擅介绍自己,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想起刺青汉子的名字。
看着汉子那热情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稍有亏欠。
“我是阿神,蒙各位关照。”
张谷神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对汉子们打起招呼。
然后他听到了众人的议论声。
“噢,我记得他,这小子昨晚砍倒了一片人!”
“没错,确实是个狠人。”
那是几个有印象的面孔。
“*龙门粗口*,点一副靓仔样,系唔呃我?”
“唔知啊,睇来咩会抦人哦。”
几人说着龙门方言,又打起牌。
“既然是兄弟,那一定要喝一杯。”这个豪爽的声音最清晰。
一个赤膊的虎帮汉子站起来,拿起酒瓶倒了一个大满杯,带着扑面的酒气,把酒递到他面前。
张谷神扫了四周一眼,虎帮汉子的脚边和桌下,都堆放着不少空酒瓶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还放着开刃的刀具。
这是在下城区混生活的人,最离不开的两样东西。
在气氛冷却前,他接过那杯啤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味道很苦,一点也不辣。
“好哦!”
“能喝酒的才是好汉!”
汉子们大声哄笑着,似乎看他喝酒是一件快意的事。
大厅里的声音又热烈起来,张谷神的到来只是个过场,被打断的赌局又开始继续。
他婉拒了牌局的邀请,只站在赌桌边上看了一会儿。
他之前并未接触过扑克牌,看过之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在牌局里的人,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片,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能为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或是绞尽心机地在牌桌上对峙博弈。
或许这种爱好和酒精一样,是他们麻痹自己的一种方式。
张谷神悄悄离开了,这次他的离去并未被人发现。
他不习惯,也不需要这种麻痹。
迷茫或难过时,他习惯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理清自己的思绪,明确自己的目的——也会什么都不想。
压力和负面情绪会让人混乱,像无头的苍蝇乱飞,想要摆脱它,要么专心好好飞,要么干脆不飞。
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赌场里的虎帮汉子只有三十来个人,这并不多。
昨晚虎爷带着近百号人打下这家赌场,赌场里的安保人数比他们只多不少,三十来个人对于这个三层大赌场来说,确实捉襟见肘。
张谷神不知道这是虎帮的自信,还是人手已经短缺到了这种地步,总之,在赌场中闲逛的他,能轻易找到安静的地方。
这家赌场的主人在装修装饰上煞费苦心,但在诸多景饰中,最合他心意的还是赌场中心的那座露天花园。
这是座小花园,有着精致的假山喷泉,繁多的花丛树草,鸟语花香,还有隐秘的园中座椅石桌,供人观赏或幽会。
设计者是个懂人心,识情趣的人。
他在一层逛了一圈,最终还是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在窗边能看到花园的一隅,还有那几株含苞欲放的白昙花。
还是昨晚的这个角落。
这里很幽静,忍不住令人感到清闲安适,像教会学校的小操场,他很久没这样放松地独处了。
张谷神坐了很久,想了很多,时间在此刻又变得很快,像是这走走停停的十二年,一眨眼就到了日落时分。
今天的夕阳彤红,连素白的花苞都染上红霞。
看起来像女孩红白相间的连衣裙。
腹中传来饥渴的抗议,他被催促着离开这个安静闲适的角落,来到赌场大厅里,这里的牌局仍在热火朝天地继续,几乎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很久。
他在赌桌边混到晚上,用任取的酒食吃了个饱。说实话,这些虎帮汉子还是蛮好相处的,至少在这里,都没有人为难他。
晚上需要有人守夜,张谷神被安排在明天晚上,所以今夜他可以去楼上休息。
刺青汉子大手一挥,豪迈地表示楼上的房间随便选,让张谷神享受豪华套间的服务。
这里的房间确实称得上豪华套间。
他只随便挑了一间离楼道较近的房间,就铺着整齐干净的地毯,摆设精致的茶几沙发,整洁宽阔的浴室还有柔软舒适的大床。
装设体验比八方馆还豪华。
但张谷神还是更想念八方馆的那张旧床。
该做出选择了。
盘膝坐在床上,挥去脑中的杂念,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轻声默念: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也。”
重重迷雾在张谷神眼前绽开,又似乎是他层层下坠,被拉入了无间地狱。
此刻的他仿佛被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坐在床上,仅能下意识地口诵《盗天避世大咒》,另一个占据大部分心神,面对眼前这怪诞可怖,似是而非的炼狱。
荒凉,痛苦,绝望,还有尘封多时的扭曲压抑,只揭开一个帷幕,就能将他压垮。
天空是不可见的阴霾灰暗,地面长满凌乱钢钉、刀片、利刃,各种尖锐刺骨的刑具都驳杂地铺了一地。
张谷神垂下眼帘,迈出赤裸的脚,踩上狰狞的地面。
痛得很真实,他想下意识地抽离,但顽强地克制住,又迈出另一只脚。
一步,两步。
锈蚀的锋刃与尖锐划开皮肤,切割血肉,碰撞着骨骼。
满地的刑具似乎都深谙折磨的精髓,只蹂躏他的足肤肌腱,而保持着血肉的完整,模糊糜烂的完整。
他沉默着行走在大地上,脚步很慢,却很坚定,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像拖着一条鲜艳的红绸。
不知过了多久,张谷神眼前一暗,被丛生的蔓林挡住去路。
密密麻麻的枝条上满是尖刺,甚至还生着诡异的口器,正缓慢地张合。
他伸手拉了拉枝条,蔓林开始受惊般的颤动,却怎么也拉不断。
坚硬,坚韧,像钢铁一般。
少年眨眨眼,义无反顾地钻进蔓林里,凶恶的枝条嗅到了血肉的腥气,受鼓舞似的挥动旋转起来。
整座丛林都活了,仿佛开始宴会的狂欢。
张谷神举起一只手护住双眼,用另一只手去拨开拦路的枝条,向蒙蒙中的方向跋涉着。
哪怕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这片蔓林很大,不见天空,满目都是挥舞的钢刺枝条,鲜血几乎都迷住了他的眼睛,每一步都要挣扎,只能摸索着向前方走去。
仿佛比上一个地方还久,当他脱离蔓林,颤抖着扑倒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只有翻裂的肌肉和惨白的骨骼,坚定的意识也开始涣散。
但他闻到了灼热的气息,努力地避开地上的刑具,蠕动着往前爬行。
眼睑已经被撕碎,张谷神睁着还算完整的黯淡双目,看到了此行的目标。
一座一望无际的熔岩湖。
红褐色的岩浆汩汩翻滚着,不时炸裂起一个气泡,有时冷却的表层逐渐凝固成乌黑的斑块,又在翻腾中沉入湖下。
没有半点生命气息,只有无声的死寂。
他匍匐在岸上,伸出双手,掬起一捧灼热的浆液,手上的血肉发出滋滋的尖叫,飘起糊焦的味道。
还好,没有融化。他这样安慰自己。
然后一口饮下那捧得来不易的火红。
口腔和齿舌瞬间就失去了那点微末的知觉,比酒水还辛辣暴躁的液体涌进咽喉,他只能依靠肌肉的记忆,颤抖着吞咽下去。
好像变成一块焦炭,从内部开始灼化了。
张谷神睁开眼,他正盘膝坐在床上,一篇《盗天避世大咒》正好念至末句。
身体上的痛楚折磨刹那间消失了,似乎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全身上下都在惬意雀跃地呻吟,气血涌动,筋骨震颤,腑脏间发出低沉的雷音,一点点生机在蕴养中逐渐回应呼唤。
微弱,旺盛,新生。
但张谷神的眼眸里只有抹不去的疲惫。
耳边又响起了记忆深处的那句话,遥远得像是黄粱一梦,沧海潮音。
【张氏窃国乱臣,盗天贼子,天下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