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和躯体,总要有一个在路上。
张谷神曾听人这样评价旅行者。
他当时想,这是否意味着,大部分旅者都有一个迷茫的灵魂?
迷茫的灵魂是孤独的,像黑夜中飞舞的萤火,迷失在举目无垠的夜色中,勉力维持着微弱的光,无助地茫然飞散。
很努力地飞,却依然盲目地在原地打转。
他也曾是迷茫的,直到遇见另一只照亮他的萤火。
有人与他说过旅行途中的那些见闻,寂静璀璨的星夜,一望无际的黄沙,葱郁繁茂的林海,茸茸皑皑的雪原,浩浩汤汤的江河,长年不化的冰川,还有诸多平日无人问津的美景。
他听得入神,生出几分向往,在心旌神驰中,也想去看看那些鬼斧神工的自然风光,那些云蒸霞蔚的瑰丽造物。
像她说的那般,这大地上千万般的风情,不去欣赏,岂不是可惜。
但他看着她蔚蓝的眼眸,也有几分疑惑。
在漫长而孤独的旅程中,时间仿佛无尽的流砂,风雨也是路边的常客,那些积年累月所见的风土,是否真的能抚慰一个迷茫的心灵。
她是那个灵魂吗?
“有外人找我?”张谷神掐灭指尖凝聚的真炁,疑惑地抬起头。
他坐在夜场的老位置上,这个角落的灯影朦胧而昏暗,刚刚调动真炁的他双眼炯炯有神,仿佛沐浴在一片神光中,令人有不敢直视的威严感。
看守夜场的汉子吞咽了一口唾沫,移开目光,用敬畏和古怪的声音继续对他说:
“是的,是个面生的女人,直接报的您的名字。”
面生的女人?
他想了想,却发现自己生活的圈子单调朴素,除了教会学校的同学外,想不到什么相识的其他女性。
如果是陈的话,那个女孩更可能会把人打翻破门而入,然后狠狠地摔他一巴掌。
这就是陈的性格气概。
他自嘲地笑了笑,追问道:
“阿兵,她有说自己的身份吗?”
“您还记得我!”阿兵有些受宠若惊的惊喜,严格来说汉子与张谷神只有一面之缘,看守夜场是个枯燥乏味的工作,却让他一天天看着昔日原涉引荐的这个少年,成为如今虎帮最炙手可热的新秀,“她是个蓝头发的萨科塔人,只说了神哥的名字。”
蓝发的萨科塔——他想到了糖果屋前迷茫的光环与片翼。
她有个神秘而好听的名字,或许是代号。
这里是下城区的虎帮夜场,她怎么会找到这来?
他站起身,目光掠过桌前那杯用芒果樱桃点缀的果啤,走到阿兵身边。
“她在哪?”
在夜场外的停车场,他见到了前几日巧遇的天使。
莫斯提马还穿着那天的黑色白绒外套,连帽上的白色绒絮和蓝色发丝一起在微风中飘晃。
天使正站在路边,拿着一杯果粒奶茶,身后的尾巴悠闲地上下摇着,毫不在乎四周黑帮的目光,似乎只是个前来观光采风的游客。
比起那天狼狈的样子,现在的她就像只在云端与浪头中惬意穿梭翱翔的海燕。
一只自由的精灵。
看到张谷神,她又露出了一贯的神秘笑容,主动伸手对他打招呼:
“嗨,谷神!”
“莫斯提马小姐,你怎么来了?”他来到她身前,眼角余光看到天使唇上残留着一抹乳白的奶茶渍迹。
那天告别后,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透露任何的身份信息,也婉拒了她要报答的谢意。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他说。】
“我可是人脉广博的信使,要打听一个人的消息还是不难的。”天使小姐微笑着,眨了眨她蔚蓝的眼眸,“……没有给你带来困扰吧?”
她是高挑纤悉的体型,比普通女孩稍高些,但仍需抬头仰视张谷神。
天使小姐昂起修长洁白的脖颈,肌肤在下午的阳光下泛起丝绸般的光泽,即使是旅途中的风霜也没能令她失色。
从张谷神的角度,能看到她偶尔闪动的睫毛,她一直在微笑,似乎对于他的黑帮身份一点也不在意。
“不,这谈不上困扰。”他欲言又止。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舔了舔唇上的奶茶:
“呵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怔了一下。
告别,就是离开这座城市。
在这个天灾横行,城镇间沿着轨迹穿行于大地的时代,离别或许就代表着再难相见。
“什么时候离开?”
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却有种异样的失落。
“一个小时后。”她仍在勾着嘴角。
“这么赶?你才到龙门三天。”他瞧了一眼天色,她将在日落时分离开。
“呵呵,接到个紧急的国际信使任务,这就是信使嘛。”她又吸了一口奶茶,在她口中,难度最大的国际任务也有云淡风轻的味道,“我在龙门没什么朋友,但又觉得离开应该与你说声再见。”
“我们,算朋友吧?”她摇了摇背后漂浮的片翼。
什么是朋友?
他沉默了片刻。
“我送你。”
天使小姐笑了,不再是那种介于亲切与轻浮之间的笑容,而是像绽放开的羽翼花瓣,灿烂而明媚,仿若贝壳中闪耀的无暇珍珠。
“那你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她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小册子。
“什么?”
“这是龙门旅游图志,记载着龙门的所有美食。”她骄傲地解释着,又似乎有些遗憾,“但时间太少,我没来得及都去看看,你能陪我找到一个小吃吗?上面说就在这附近。”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蔚蓝的眼眸里宛若泛着水光。
张谷神有些错愕,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回头对虎帮夜场外的看守挥了挥手,在招来后对汉子交代了一些事,最后转头对天使小姐说:
“我们走吧。”
她的眉眼弯弯,勾起了嘴角。
他对下城区的了解确实浅薄。
天使小姐按照图册里的指引,在下城区的街道里七拐八拐,居然真的在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家清汤面馆。
只要一点青菜和香菜,就能让一整碗面散发出开胃的浓香。
很有下城区的风格。
在等面上桌时,天使小姐的小册子摊开放在桌上,他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很多地名与店名,还有她写下的娟秀字记,有一小部分的内容已被划去。
“这本旅游图志,是好几年前的吧?”他忽然说。
“没错,是几年前买到的,一直带在身边。”天使小姐欣然承认,用惊讶的目光看向他,“怎么了?”
“有些过时了。”
他低下眼帘,伸手跨过她,在册子上用指尖划去了一个地点。
【大柏街72号,烧仔记】
手指碰到了天使小姐的发丝,有股淡淡的芳香。
……
傍晚,龙门外环郊区火车站。
离开龙门的旅人大都会从这乘车,一路行驶到移动城市外围的站台,再从那里离开龙门。
进入荒野,远离城市文明的庇护。
莫斯提马取到了寄存的行李,此时的她挎着一只背包,身后背着的匣子中装着两柄杖子,多少有了几分即将远行的样子。
“没有其他人来送你吗?”他也是第一次来这,看了眼站台四周稀落的乘客,似乎人们对远离城市庇护都敬而远之。
“我在龙门没有多少朋友。”天使小姐将小册子塞进包里,看着空荡荡的月台微微一笑,“知道吗?我迷恋旅行的过程,走在旅途中,友情、亲情、爱情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连时间的流逝也会模糊……所以,我会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这些。”
他与她并肩而立,看着她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远处传来列车行驶的轰鸣。
“我沉浸在这种知觉里,从一个城市奔赴到另一个城市,像是在过去的生活里开了一道缝隙,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天空、不同的景色,体验着不同的呼吸。”
天使小姐仿佛陷入了回忆。
呜——!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在刺耳的轨道摩擦声中缓缓停下。
打断了她的沉思。
“啊,真是抱歉。”她又挂起那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说了太多,没有考虑旁人……这可真不像我。”
“不,没有关系。”他知道她即将离开。
“龙门是个大城市,是个许多人的天堂。但它能将人捧上云端,也会令人沉沦堕落。”天使小姐打断了他的话,用泛着蔚蓝水光的眼瞳与张谷神对视,“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是后者。”
列车终于挣扎着停下,一节车厢的车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开启。
她向前走了两步,在她将要离开前,他忽然说出了心中的话:
“那么,天使小姐,你会考虑找个归宿吗?”
天使小姐顿住脚步,这是张谷神第一次这么叫她。
她回过头,蓝发上的光环转了个圈,嘴角上挂着玩味的笑。
“谷神,这可不像朋友的话哦?”
这是朋友间的问题。他正窘迫地想这么争辩,却看到天使小姐翩然来到了他的身前。
“其实我有些喜欢上这座城市了,可惜时间不等人。”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说。
她转过身,没再回头,径直走进车厢。
时间仿佛走快了些,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后没一会儿,车厢的门就缓缓关上,列车呜鸣着启动。
它像精灵的车架,载着她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