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又坐回了茶桌上,脱力的程默则被带出茶室休养。
这次迎接他的是张谷神崇拜的目光还有汉子们复杂的视线。常叔仍是那副和气的笑容,他语气欢快,似乎真的为林风眠这个后辈欣喜:
“八方威风名不虚传,阿风有如此身手,那我也能拉下面子,给武协发下名帖,提上八方馆呈函了。”
“有劳常叔,此事辛劳,日后八方门人必不敢忘。”
“哪里的话,你我两家本是世交,互相帮衬是分内之事,也是举手之劳。”得到了林风眠承诺的老人脸上笑意更甚,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提议道,“不如今日就把日程定下,六天后黄道吉日,就在此日如何?”
“六天,会不会太过仓促,”林风眠沉思片刻后,斟酌着说,“八方馆久未修缮,场馆破败,器具未备,我还要筹备诸般事宜……”
老人听了也不以为意,笑着摆手说:“都是小事,八方馆本来就是武协元老,武协自然也要鼎力相助,龙门有一支工程队挂靠在武协名下,专为大小武馆修缮场馆……颜三?”
“是!”老人身后一个汉子站出来,对着林风眠保证道,“林馆主放心,只要八方馆没有福兴楼大,工程队就能在五日内搞定。”
这福兴楼可是五层高,体量比八方馆那栋小楼大多了,林风眠思虑一二,发现确实找不到理由推脱送上门的善意,只能点头致谢:
“风眠就多谢常叔好意了。”
“小事一桩。”老人顿了顿,接着又用试探的语气问林风眠道,“不知阿风想在哪设宴迎客?”
龙门的武馆开业,或多或少都要发函邀请武协同道上门观礼。一是为了与同行打好关系,请同行上门吃一杯酒,你就承了我的情义,日后见面好说话;二是为了打响自家招牌,毕竟邀请的人越多,地位越高,面子就越大,名声也越响。
但这观礼宴也不是这么好办的,都是同吃一碗饭的武人,别人不可能让你白赚名声情义,习武中人都有几分血性,自然会找你讨教一二,以武会友,试试你的斤两,所以同时也要考虑自家底蕴。
这时候设宴观礼的地界就有了讲究。有的小武馆底蕴不足,实力不济,只是想讨口饭吃,那就会邀人到自家馆场,宴请的也多半是武艺稀松的同行或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既然主人家这样主动露怯示弱,客人多半也会卖个面子,不找麻烦,喝两碗酒,就是结下了交情。
可有的武人不甘于只为生计,还想发扬武学,传承拳术,开枝散叶,光大宗门,那就要选个讲究的地界,邀请的同道也是有身份有名望的厉害角色,这时候只要自身实力够硬,拳头够大,就能得到认可,在龙门打开传承宗派的门路。
这套规矩是老一辈炎国武人带来的,龙门武术界也沿用至今,林风眠是传统武人,自然懂得常叔话里的意思,于是他屈指在茶桌上叩了两声,平静地说:
“就在武协武坛总会。”
他想拳会龙门豪杰。
……
两人午后离开小楼,再回来已是日落时分,常叔派车直接将两人送到了小楼前,下车后张谷神再也按捺不住,他抓住林风眠的大手摇晃着,用憧憬的目光仰望男人,迫不及待地说道:
“先生,您能教我八方拳吗?”
张谷神虽然生在大夏神朝,但从未出过国公府所在的将军巷,在国公府中也没有人敢彰显神通武道,诸位蒙师只教学问道理,他的生父张牧之也因心有顾虑而未传授武艺,平日里男孩只能在神仙杂记,游侠略传里管中窥豹,画饼充饥。
所以张谷神在本质上还是个未习武道,不识法术的凡人,在大夏见识到修行中人风采的第一天,他就被林风眠捡到了。
天色渐渐昏暗,日暮西斜,华灯初上。
林风眠反手将男孩的小手握在手中,牵着他走进院子,边走边说:
“练武要吃苦,你不怕吗?”
“我不会怕。”
男孩用力摇头,晚风吹得槐树莎莎作响。
“哦?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想先生练武的时候是不怕的,我也想成为先生这样的人。”
张谷神的眸子漆黑深邃,却又清澈明亮,他说话时抬起头看着林风眠,眼中的星辰在昏黄夜幕下闪闪发光。
林风眠停在了小楼大门前,好像在低头思考,停顿了片刻才用钥匙打开门扉。
“为什么想成为我这种人?”
男孩敏锐地察觉了什么,他眼中林风眠的高大身影隐没在黑暗里,与面对常叔时的睥睨淡然,镇定自若不同,男人宽厚的肩头上似乎背负了许多沉重的包袱。
“先生,谷神让您为难了吗?”张谷神的声音低落下去。
真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林风眠心头一软,俯下身面对着男孩的眼睛,黑发下的双眸此刻有些黯淡。
“谷神,”男人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直视着男孩道,“你想上学吗?”
张谷神眨了眨眼,想到了国公府里的宗塾,想到了诸位授业蒙师,又看了看这栋藏身在霓虹流光中的孤零零的小楼,隐约读懂了林风眠话语里的含义。
“先生是说学塾吗?”
“……对,在龙门叫学校。谷神,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能看出你接受的家庭教育严格斐越,你更应该继续接受教育。”
教育。男人道出心中的思虑,他知道这个孩子会有自己的想法,他要了解并尊重它。
“我也能看出你对龙门生活的无所适从,本想让你在我身边,直到你能接受这个环境,再考虑让你去学校。但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很忙,能照顾你的时间很少。”
“去学校就要离开先生吗?”张谷神忽然问道。
“对,教会离这里很远,你要去那里学习一周,周末两天我会来接你。”
林风眠又放低了声线,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没那么平淡冷漠。
这个男孩举止有节,知礼懂事,但他仍然是个年幼的孩子,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只会蹲在槐树下抓蚂蚁和蟋蟀……林风眠怕男孩抓着他哭起来。
张谷神低下头,犹豫地掰了掰手指,又抬头问道:
“先生,一周是几天?”
“一周是七天,你会在教会学校学习五天,然后回家两天,明天正好是周一……每周的第一天。”
每五天就能见到先生两天,比见到阿爹的日子多。
张谷神这样想着,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先生,学校里的先生……好吗?”
林风眠愣了一下,他直视着男孩的眼睛,那是一双坚强的眸子,里面有失落,有忐忑,有依赖,也有坚定,唯独没有恐惧。
男人摸了摸男孩柔顺的黑发,就像绒毛般温暖光滑:
“在学校你要叫老师。教会学校的老师都很好,你能在学校认识很多新朋友,我小时候也在那里学习生活,所以我才能放心让你去读书。”
“先生小时候也去过那个学校?”张谷神的语气变得欣喜,“那我要去,先生不怕我也不怕!”
这让林风眠有些忍俊不禁,他的担心赶不上男孩的节奏。
“先说好,到了学校可不许哭鼻子。”
“谷神不会哭的!”被调侃的男孩撅起嘴,这种被小看的感觉很不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拉了拉林风眠的衣角,“先生,你还会教我八方拳吗?”
男人终于笑了,他站起身,牵住了男孩的手:
“会,等你周末回家,我就教你练拳。”